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荣宝斋朱红漆的匾额被烤得发烫，林怀瑾站在门口，白衬衫后背洇着汗渍，鞋尖碾过地上的梧桐叶——那叶子薄得能透光，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
"进去。
"林正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冷硬。
这个曾经能把整个商圈搅得风起云涌的男人，此刻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腕表也换成了塑料电子表。
林怀瑾不用回头都知道，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太阳下泛着刺目的光。
"爸，您真觉得我扫三个月地就能...""不是扫地。
"林正雄打断他，指节叩了叩荣宝斋的铜环门扣，"是当学徒。
苏掌柜说了，先从杂活做起。
"门"吱呀"一声开了，穿靛蓝对襟褂子的苏掌柜探出头，目光扫过林怀瑾的脸，又落在他脚下的帆布包上——那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里面装着最后两身换洗衣物。
"林少。
"苏掌柜的称呼带着三分客气七分疏离，"进来吧。
"林怀瑾跟着跨进门，檀香混着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厅展柜里的青花瓷瓶泛着幽光，他余光瞥见角落站着个穿Polo衫的男人，三十来岁，手腕上的蜜蜡手串油光水滑，正抱着胳膊打量他。
"这就是要当学徒的林大少？
"男人先开了口，声音像含着碎冰，"苏叔，您这儿可金贵，扫帚都得用金丝楠木做吧？
"苏掌柜没接话，只冲林怀瑾抬了抬下巴："赵文浩，你堂哥的侄子，店里管铜器鉴定的。
"赵文浩笑了，蜜蜡手串在指尖转了个圈："林少要是嫌脏，我让人把仓库钥匙送你屋里？
省得您碰着灰。
"林怀瑾盯着他笑——从小到大被捧惯了，这种刺儿他听得多了。
但今天不一样，父亲昨晚在书房抽了半宿烟，说林家的老对头联合几家银行断了资金链，说当年爷爷靠收旧物起的家，现在要他"回炉重造"。
所以他得把傲气收进肚子里，装成个任人搓圆捏扁的。
"劳烦赵哥了。
"他歪了歪头，故意把尾音拖得懒洋洋的，"仓库在哪儿？
我这就去。
"仓库在二楼后角，霉味比正厅重十倍。
赵文浩跟在他身后，一脚踢开地上的纸箱，里面的铜器叮铃哐啷滚出来："苏叔说新人要练眼，你就把这些辨辨真假。
明早我来收结果——错一个，扫三天厕所。
"林怀瑾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只斑驳的铜爵。
他以前只在拍卖会上见过这种东西，父亲总说"老物件儿有魂儿"，可他那会儿只觉得不如限量款跑车有意思。
现在倒好，得盯着这些绿锈看。
"赵哥，这要是全真的，我能提前转正不？
"他故意逗趣，余光却扫过每件器物的纹饰、重量、包浆——记忆力好是他从小的本事，就算不懂行，记个大概总没问题。
赵文浩嗤笑一声，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那面破铜镜别碰，边角有锈，扎了手我可不负责。
"林怀瑾这才注意到墙角立着面铜镜，镜面蒙着灰，边缘的铜锈像凝固的血。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触到镜面，突然一热！
像是被烙铁烫了下，他猛地缩回手，却见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光影：青瓦屋檐下，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尾，指尖攥着半枚铜钱，嘴里念叨着"等阿郎"。
画面转瞬即逝，他眨了眨眼，仓库还是那个仓库，霉味依旧，铜镜上的灰被他碰出个月牙形的手印。
"幻...幻觉？
"他小声嘀咕，又碰了碰镜面。
这次热度更明显，从指尖窜到掌心，眼前的残影更清晰了——女子身后的屏风上绣着并蒂莲，妆奁里摆着鎏金步摇，窗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操。
"他倒抽一口冷气，后背抵着货架。
这不可能是巧合，难道父亲说的"考验"里，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
"怀瑾？
"苏掌柜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该下班了。
"林怀瑾手忙脚乱用袖子擦掉镜面上的手印，把铜镜往纸箱里推了推。
他摸出手机，快速记下铜镜的编号——0723，然后把所有铜器的特征在备忘录里列了个清单。
赵文浩要刁难他？
行，他倒要看看，这些"真假混杂"的东西，到底有多少猫腻。
出了荣宝斋，夕阳把街道染成橘红色。
林怀瑾沿着骑楼走，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没换的Gucci腰带——这是他最后的"体面"。
路过夜市时，烤鱿鱼的香气裹着吆喝声涌过来："小哥来看看，民国老银元，保真！
"他脚步顿住。
摆摊的是个穿碎花裙的大姐，摊位上摆着个玻璃盒，里面的银元泛着暗黄的光。
"阿香姐这儿不坑人，"大姐笑着递来颗酸梅汤，"瞧你愁眉苦脸的，买枚银元图个吉利？
"林怀瑾捏着酸梅汤，目光扫过玻璃盒。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碰其中一枚银元——指尖又开始发热！
这次的画面更清晰：1937年的上海，穿长衫的男人把银元塞进孕妇手里，说"给孩子买糖"。
他猛地缩回手，酸梅汤在手里晃出涟漪。
阿香姐还在笑："小哥？
""买。
"他声音发哑，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就这枚。
"走出去两步，他把银元攥在手心里。
热度己经退了，但刚才的画面像刻在脑子里。
林怀瑾望着夜市里攒动的人头，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父亲说的"考验"，远不止扫仓库辨铜器这么简单。
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远处传来荣宝斋打烊的铜铃声。
他低头看表，七点零三分，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今晚别回家，住店里。
"林怀瑾把银元塞进裤兜，转身往回走。
夜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次模糊，他摸着兜里发烫的银元，突然笑了——看来这趟"学徒"，没那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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