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妖幺从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中惊醒。
肺叶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攥紧,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感。
冷汗浸湿了她额前枯槁的发丝,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黑暗中, 她蜷缩在冰冷的金属角落里, 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试图抑制住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战栗。
又来了。
那个梦。
缭绕的熏香, 刺骨的寒意, 还有无数双在昏暗中闪烁的、 充满贪婪与欲望的眼睛。
一双冰冷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带着令人作呕的占有欲。
她像一件物品被展示, 被评估, 最终被吞噬。
“不…”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呜咽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带着绝望的尾音, 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叫阮妖幺, 幺幺是孤儿院嬷嬷给起的昵称。
她在这个被称为“碎星”的垃圾星上醒来, 己经三个月了。
伴随她的, 只有这具异常娇软无力的身体, 和这份对亲密接触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排斥。
半晌, 心跳终于平复。
幺幺摸索着站起身, 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和能量废料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是“碎星”独有的气息。
衰败, 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生机。
她所在的这个地方, 是一个被巨大星舰残骸掏空后形成的避难所。
头顶是扭曲的金属穹顶, 缝隙间偶尔有微光透入。
那是“碎星”的天空—— 不断飘落的新鲜垃圾, 和缓慢旋转的、破碎的人造星环发出的光。
周围是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和船板。
暗沉的锈色是这里的主色调。
然而, 在这片钢铁的坟场中, 却诡异地生长着别样的色彩。
一簇簇散发着幽蓝或淡紫微光的能量菌菇, 如同星云般点缀在锈蚀的缝隙里。
它们依靠汲取废弃能量核的残余辐射为生。
柔和的荧光缓缓脉动, 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如同精灵尘埃般的能量絮絮。
唯美, 却又致命。
幺幺小心地避开一滩冒着泡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污。
她走到一个蓄水的破旧金属桶前。
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轮廓。
一张即便染着污渍、 也难掩惊心动魄美貌的脸。
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带着易碎的透明感。
眼眸极大, 瞳仁是罕见的、纯净的墨黑色, 此刻却盛满了懵懂与惊怯。
长长的睫毛鸦羽般垂下, 在眼底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唇瓣本该是娇嫩的绯色, 却因营养不良显得有些淡。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 有些茫然。
这张脸, 与这个粗粝、野蛮的世界格格不入。
像是一株误堕钢铁丛林的花, 脆弱得下一秒就会被碾碎。
“咕噜——”一声清晰的腹鸣打破了寂静。
饥饿感如期而至, 像一只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胃。
生存的本能压过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恐惧。
她必须去找点吃的。
幺幺裹紧了身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 用旧帆布粗糙改造成的衣服。
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娇小可怜。
她弯下腰, 从角落一个相对干净的废弃零件箱里, 拿出几个昨晚洗好的、歪歪扭扭的金属杯子。
这是她仅有的“财产”。
她今天的“工作”, 是去附近的矿坑给那些工人送水。
换取的可能是一块合成营养膏, 或者……如果运气好, 是一小株可以果腹的、没什么辐射的发光菇。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努力将噩梦的残余从脑海中驱散。
然后, 她抱起杯子, 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这具金属棺椁般的避难所。
外界的光线骤然增强。
虽然依旧是昏沉的, 但比内部亮了许多。
巨大的、如同怪兽骨架般的废弃星舰层层叠叠, 构成了一片绝望的钢铁丛林。
小型运输艇拖着嘈杂的轰鸣声从低空掠过, 投下新的垃圾。
远处, 矿区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破声和机械的嗡鸣。
幺幺缩了缩脖子, 尽可能避开人多的地方, 沿着阴影和废弃堆的边缘, 熟门熟路地朝着矿坑方向走去。
几个穿着肮脏工装的男人从旁边走过。
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让她脊背发凉的意味。
“啧, 新来的?
以前没见过。”
“这脸蛋,这身段,埋在垃圾星可惜了…” “小声点,看她那样子,碰一下就得碎…”下流的调笑声隐约传来。
幺幺的心脏骤然收紧。
那些目光像是有了实质, 如同梦中那双冰冷的手。
她猛地低下头, 加快脚步, 几乎是小跑着逃离。
怀里的金属杯子因为碰撞发出叮当的轻响。
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不是物品。
她不想被打量, 不想被触碰。
那种被当作猎物的感觉, 让她恶心, 让她恐惧。
她一路跑到矿坑边缘附近一个相对安静的堆积点才停下来, 背靠着一面冰冷的、长满发光苔藓的金属墙, 大口地喘息。
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 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这样活着, 都这么难?
她缓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能退缩。
退缩就意味着饿死。
她再次抱紧杯子, 鼓起勇气, 走向那个喧嚣混乱、 尘土飞扬的矿坑入口。
巨大的挖掘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每一次啃噬岩层都让地面微微颤抖。
矿工们像蚂蚁一样在深坑中忙碌, 浑身沾满黑灰, 依靠老旧的外骨骼装甲搬运着矿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能量液泄漏的酸味。
幺幺找到负责分发饮水的小头目—— 一个满脸络腮胡、 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
她怯生生地递上杯子。
男人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 粗鲁地夺过杯子, 在一个巨大的水桶里涮了涮, 随意扔还给她。
“去去去!
老规矩, 送完水那边等着!”
男人挥挥手, 像驱赶苍蝇。
幺幺默默点头, 抱起装满清水的、 沉甸甸的杯子, 走向那些忙碌的矿工。
“喝水吗?”
她声音很小, 软糯的, 几乎被机器的轰鸣淹没。
但总有人会听到。
一个年轻的矿工首起腰, 擦了下汗, 露出一个疲惫但友善的笑容。
“谢了, 小不点。”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摸出小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合成营养膏, 塞给她。
“今天爆破组收获不错, 这个给你。”
幺幺的眼睛微微亮一下, 像落入了星子。
她小心地接过, 低声道谢。
这比她预想的要好。
她继续穿梭在矿坑边缘。
大多数矿工都沉默地接过水喝下, 偶尔有人会给她一点微薄的食物作为报酬。
他们都习惯了她的存在, 这个安静、漂亮得过分、 却又脆弱得像水晶娃娃一样的送水女孩。
幺幺渐渐放松了一丝警惕。
也许今天能顺利度过。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那小块营养膏, 盘算着可以分几顿吃完。
就在这时——“砰!!!”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从矿坑深处炸开!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能量过载的嗡鸣!
一台老旧的矿石粉碎机猛地爆出一大团刺眼的电火花!
操作它的那个壮硕矿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的咆哮!
“啊——!!!”
他猛地扔开操作杆, 双手抱头跪倒在地!
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 瞳孔放大, 额头上青筋暴起, 皮肤表面竟然浮现出紊乱的、肉眼可见的淡蓝色能量流!
如同失控的电流在他体内乱窜!
“糟了!
老巴顿的灵源又过载了!”
“快躲开!
他失控了!”
周围的矿工惊恐地大叫着, 连连后退。
老巴顿猛地抬起头, 目光彻底失去了理智, 只剩下狂暴和痛苦。
他一把抓起手边一根粗壮的金属撬棍, 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毫无预兆地、 狠狠地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吓呆了的年轻矿工!
“不要!”
惊呼声西起。
年轻矿工吓得闭眼等死。
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他颤抖着睁开眼。
看到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 不知何时竟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那个送水的女孩!
幺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过来。
或许是那年轻人的笑容让她想起了那半块营养膏。
或许是那一刻, 她忘了自己的恐惧。
又或许… 只是本能。
她张开双臂, 徒劳地想要挡住那个狂暴的巨人。
娇小的她在那失控的矿工面前, 渺小得如同尘埃。
老巴顿的咆哮震得她耳膜发痛, 那根沾满污垢的沉重撬棍带着风声, 眼看就要落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她的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
身体冰冷僵硬, 无法动弹。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她身体最深处涌现。
很轻, 很暖。
像是一颗沉睡的种子, 被外界的狂暴能量猛地惊醒, 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嗡…一层极其微弱的、 近乎透明的柔和光晕, 以她为中心, 无声无息地漾开。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荡开的涟漪。
那光晕淡得几乎看不见, 却仿佛带着某种亘古的、 安抚一切的宁静力量。
它轻柔地拂过暴戾的能量场。
奇迹发生了。
狂暴中的老巴顿动作猛地一滞。
他脸上扭曲的痛苦表情凝固了。
眼中骇人的血丝竟开始缓缓消退。
皮肤表面那些紊乱暴动的蓝色能量流, 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 变得温顺, 然后慢慢隐没回体内。
“哐当!”
那根沉重的金属撬棍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掉落, 砸在地上。
他巨大的身躯晃了晃, 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席卷, 轰然倒地, 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睡着了?
整个矿坑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 都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个依旧保持着张开手臂姿势的、 娇小的女孩身上。
她周身那层微光己然消失。
仿佛刚才的一切, 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
幺幺茫然地放下手臂, 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地上呼呼大睡的巨大矿工,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刚才… 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得有一瞬间很温暖, 很舒服。
然后那个可怕的人就…倒下了?
是巧合吗?
还是他刚好那个时候力竭晕倒了?
对, 一定是这样。
她努力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忽视掉心底那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不敢去看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
捡起地上散落的杯子, 抱在怀里, 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低着头, 飞快地、 几乎是逃离般地跑开了。
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矿工, 和那个躺在地上酣睡、 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的老巴顿。
风吹过矿坑, 卷起尘埃。
有人喃喃低语, 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刚才… 你们看见了吗?”
“她身上…好像有光…” “老巴顿…她…她碰都没碰他…”流言, 如同星火, 开始在这片绝望的钢铁废土上, 悄无声息地蔓延。
而引发这一切的幺幺, 只是跑回了自己的避难所角落。
她蜷缩起来, 拿出那小块营养膏, 小口小口地、 珍惜地吃着。
完全不知道, 自己无意中漾开的那一圈微光, 己然引起了某些黑暗中的注视。
高空轨道上, 一艘流线型、近乎隐形的侦察舰静静悬浮。
舰体喷涂着哑光暗漆, 如同融入宇宙背景的一块黑曜石。
其内部, 冰冷的指令无声传递。
“能量波动峰值记录。”
“目标生物特征锁定。”
“光学影像捕捉完成。”
“数据流加密, 传输至‘深渊’服务器, 优先级:最高。”
一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眼, 隐藏在废弃堆的阴影里。
将刚才发生的一切, 包括能量读数异常的峰值, 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数据流化为无形的电波, 射向幽深的星空, 目的地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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