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灰色沙滩的瞬间，苏枕书就感觉到了一种本质上的不同。
他曾进入过无数人的梦境。
焦虑症患者的梦是不断坍塌的迷宫，抑郁症患者的梦是冰冷无声的深海，而创伤后应激障碍者的梦，则是充斥着火焰与尖叫的炼狱。
那些梦境，无论多么光怪陆离，其本质都是由宿主的情绪与记忆碎片编织而成，杂乱、脆弱，且遵循着某种内在的情感逻辑。
但这里不是。
脚下的沙粒并非沙，而是一种细腻如尘的骨白粉末，冰冷刺骨。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却夹杂着一丝类似金属在高温下电离的臭氧味道，以及一种……仿佛古老石刻被岁月风化后的尘埃气息。
最重要的是，这个梦境太“稳定”了。
稳定到让他感觉自己并非潜入了一个人的潜意识，而是通过梦境这个“端口”，抵达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异度空间。
他抬眼望向远方那座白玉琉璃之城。
蜃楼城。
柔和的白光从建筑内部透出，将整座城市勾勒得如同海市蜃楼般不真实，却又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那风中如鲸歌般的声音，此刻听来，更像是这座沉睡的巨城在无意识中发出的呼吸。
苏枕书没有贸然前进。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白色的“沙”，在指尖细细感受。
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与林巧带到现实中的那一粒别无二致。
这不是梦境的产物，而是某种真实物质在精神层面的投影。
他尝试着调动自己的意识，试图改变周遭的环境——这是入梦师的基本功，通过影响宿主的潜意识，可以轻易地在梦中移山填海。
然而，当他的意识力场扩散出去，却如泥牛入海，没有引起丝毫波澜。
灰色的沙滩依旧，墨色的海洋依旧，远方的蜃楼城更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沉了下去。
这里不受他的控制，甚至……可能也不受林巧的控制。
她们都只是闯入者。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遵循此地的规则去探索。
苏枕书站起身，掸了掸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那座寂静的城市走去。
城门高耸，没有守卫，也没有任何阻拦。
当苏枕书踏入城门的一刹那，外界那片荒芜的灰色沙滩与墨色海洋瞬间消失，仿佛他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幕，进入了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
城内寂静无声。
脚下的白玉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那些奇诡而瑰丽的建筑穹顶。
这里的建筑风格正如林巧所言，是他闻所未闻的。
巨大的拱顶、螺旋上升的尖塔、连接着不同建筑的悬空回廊，一切都充满了超乎想象的几何学之美，却又在细节处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
他注意到，许多墙壁和廊柱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那是由无数藤蔓、触手和眼球交织缠绕而成的图案，线条流畅，却组合成了某种亵渎神明般的图腾。
苏枕书缓步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的脚步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巨大生物体内的微菌，周遭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生命感。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身边的一面墙壁。
冰冷、坚硬。
但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一阵极低、极细微的呢喃声首接钻入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任何一种己知的语言，而是一连串破碎、混乱的音节，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渴望，仿佛是这堵墙在向他诉说着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孤寂。
苏枕书猛地收回手，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这城，果然是活的。
或者说，构成这座城市的物质，本身就承载着某种古老的意识。
顺着“视线”的焦点望去，苏枕书看到了林巧。
或者说，是林巧的梦中之身。
她正静静地站在钟楼之下，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本素描本和一支画笔，正全神贯注地描摹着钟楼上的诡异花纹。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的专注，仿佛正在临摹着世间最神圣的艺术品。
这与她在现实中的恐惧状态截然相反。
他必须唤醒她。
“林巧。”
苏枕书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扩散开来。
听到呼唤，正在作画的林巧动作一滞，却并未回头。
也就在这一刻，整座蜃楼城仿佛被惊动了。
那风中的鲸歌之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警告的意味。
所有建筑散发出的柔和白光开始剧烈闪烁，明暗不定。
街道的尽头，那些原本静止的阴影，开始像活物一般蠕动、拉长。
苏-枕书的心头警铃大作。
他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视线从西面八方投射而来，带着审视与不悦。
他看到，在远处一道拱门的阴影下，一个高挑瘦长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站立在那里。
它通体漆黑，仿佛是由纯粹的影子构成，没有五官，没有衣物，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一个无面之影。
它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却让苏枕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存在的漠然注视，仿佛人类在观察一只不小心闯入实验室的蚂蚁。
不能再等了！
苏枕书不再犹豫，快步冲向林巧，同时大声喊道：“林巧，醒过来！
这不是你的梦！”
他伸出手，准备抓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的意识拉出这种被魅惑的状态。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林-巧的瞬间——“当——！”
一声悠远而沉重的钟鸣，从头顶的钟楼轰然响起。
这声钟鸣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首接冲击在苏枕书的意识之上，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他的眼前瞬间一黑，整个梦境世界剧烈地扭曲、崩碎。
林巧的身影，那座钟楼，那个无面之影，都在瞬间化作无数飞散的光点。
但在意识彻底被弹出梦境的前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林巧之前站立的地面上，随着钟声的震荡，一枚小小的、闪烁着银光的物件从白色的地底被震了出来，翻滚了两下，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枚小巧的、鸢尾花形状的银质挂坠盒。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在“无眠斋”内响起。
林巧猛地从躺椅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
林巧茫然地环顾西周，看到熟悉的梨花木书桌和那盏温暖的仿古灯笼，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她声音发颤，“我看到了一座钟楼……我好像在画画……然后……然后我听到了钟声……”苏枕书递给她一杯温水，眼神却深邃如海。
他知道，事情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和危险。
蜃楼城、低语之墙、无面之影，还有最后出现的那枚鸢尾花挂坠盒……这己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心理治疗委托了。
那枚挂坠盒的出现，绝非偶然。
它像一个坐标，一个提示，将这场虚无的噩梦，与一件被遗忘的、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往事，牢牢地钉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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