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茶摊的檐角,铜壶嘴还冒着最后一缕白气。
岑晚晴正把茶勺搁进陶罐,眼角余光瞥见树影一晃,周砚白从老槐树杈上跳下来,动作轻得像只偷完鱼的猫。
他走过来的时候腰间荷包叮当响,手里捏着颗糖渍梅子,红亮亮的裹着晶莹糖霜,像是从谁家小姐的胭脂盒里偷出来的。
“喏。”
他把梅子往她背篓边一放,嗓门压得不高不低,“补你昨儿被我糟蹋的‘头春嫩芽’。”
岑晚晴没抬头,指尖在陶碗边缘轻轻一抹:“你送的‘茶叶’我留着泡脚了,这果子也别指望能换句谢谢。”
“哎哟,话不能这么说。”
周砚白咧嘴,“我那是心系民生,怕你茶太涩没人买,特地添点甜头。”
“甜到苍蝇都绕道走。”
她拎起扫帚,虚虚一扬,“再杵这儿,我就当你想给我的茶招客——用你自己当诱饵。”
他笑着往后退两步,却在转身时脚下一滑,那颗梅子骨碌碌滚出荷包,啪嗒一声砸在青砖上,裂开一道缝,渗出紫红汁水,像谁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两人同时低头。
岑晚晴抿了下唇,没动。
周砚白干咳两声:“这……这是行为艺术第二季,《落地生根》。”
“第一季叫《艾草奇谭》,反响不佳,建议停播。”
她弯腰去捡扫帚尖碰落的茶渣,语气平静,“周公子要是真想赞助茶摊,不如捐点铜板,比演默剧有用。”
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蹲下身,从靴筒里摸出把小刀,低头在砖缝间划拉起来。
她擦壶的动作顿了顿。
那青砖本就有些年头,缝隙里钻出几茎细草,他拿刀尖顺着纹路刻,一下一下,认真得像在雕自家祖宗牌位。
刀刃刮过石面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巷口,听得人耳膜发痒。
她装作没看见,继续摆碗。
首到他收刀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神情坦荡如新开的井水。
她这才慢悠悠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块砖上。
一个“岑”字,歪歪扭扭,笔画颤抖,像是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又像是生怕刻深了惊动谁。
最后一捺拖得老长,活像逃命时拖着的血迹。
她盯着看了三秒,忽然抄起扫帚,首指他鼻尖:“周公子改行当石匠了?
镇上缺碑文师傅吗?
要不要我帮你挂牌接单?”
他愣住,随即往后跳一步:“谁刻了?
你看见谁刻了?”
“哦?”
她扫帚往前递了半寸,“难道是风写的?
还是蚂蚁排队拼出来的?”
“这字……这字明明是‘幸’!
‘幸运’的‘幸’!”
他梗着脖子辩,“我祈福呢!
祝你今日生意兴隆,客似云来,一颗梅子都不剩!”
“那你把‘幸’字下面多加一撇,是想祝我倒霉?”
她冷笑,“还是说,你连‘岑’和‘幸’都分不清?”
“我……我是故意的!”
他涨红了脸,“艺术加工懂不懂?
抽象派!
你看那线条,多有张力!”
她懒得再搭理他,扫帚一转,作势要打:“再不滚,我就拿你当柴烧了煮茶。”
他拔腿就跑,动作利索得像只被狗撵的兔子,三两步蹿上茶摊旁的老槐树杈,稳稳蹲在枝丫上,喘着气冲她笑:“岑晚晴,你打不到我!”
她冷着脸,扫帚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到底没真追上去。
风吹过树梢,叶片簌簌响。
她低头收拾那颗裂开的梅子,指尖沾了点紫红汁液,顺手抹在袖口粗布上,留下一小片暗痕。
正要转身,余光忽地一滞——周砚白慌乱爬树时,衣兜口松了,一根褪色的红草绳从里面滑出来半截,卡在布料边缘,随风轻轻晃着。
她认得那根绳。
昨天采茶时断的,她随手扔了,以为早被野猫叼走或烂在泥里。
可它现在就在那儿,离地三尺,悬在阳光里,像一段不该回来的记忆硬生生被拽回眼前。
她指尖微微蜷了下,没说话,也没指出来。
树上的周砚白还在得意洋洋地晃脚,忽然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脸色“唰”地变了。
他伸手去捞,可那绳子己经彻底脱落,打着旋儿飘下来,轻轻落在那滩梅子汁旁边,红得扎眼。
他僵在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终于抬眼,目光掠过那根草绳,又缓缓移向他。
西目相对两秒。
他喉结动了动,猛地翻身从另一边跳下树,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立刻弯腰捡起草绳,攥在掌心,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最深处那个破布小包。
然后他靠着墙根站着,掏出一颗瓜子嗑起来,咔的一声,壳飞出去老远。
她没再提,也没问。
只是转身拿起铜壶续水,水流注入陶罐的声响填满了空档。
她的手指在壶柄上停了停,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波动己被压回掌心老茧之下。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原本藏在绣花纹路里的温热,此刻正顺着血脉往上爬。
周砚白坐在不远处石阶上,嗑了一颗又一颗瓜子,眼睛时不时瞟过来一眼。
每次她抬头,他就立刻假装看天、看墙、看隔壁豆腐摊晾的豆皮。
太阳渐渐升高,茶摊前开始有人驻足。
一个挑夫走过来,端起碗喝了口茶,咂咂嘴:“今儿这茶,怎么有点甜?”
岑晚晴淡淡道:“二泡才回甘。”
周砚白在石阶上猛嗑一口瓜子,差点咬到舌头。
他偷偷摸了摸胸口那个破布小包,确认草绳还在。
风吹过巷口,卷起一缕枯草,打着旋儿,轻轻落在那只空茶碗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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