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的头两天,陆小风把这种状态称之为“战略性躺平”。
他睡到日上三竿,点一份油腻腻但能带来纯粹快乐的外卖,打着哈欠看完了积压的番剧,日子过得像是被抽掉了骨架,软塌塌地提不起劲。
首到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带,他看着那盆仙人掌,忽然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语言的刀刃久了不用,也是会生锈的。
他得去找块磨刀石,或者说,去找点乐子。
城市很大,他漫无目的地闲逛,拐进了一条被高大梧桐树荫蔽着的安静街道。
这里的节奏似乎比外面慢了好几拍,空气里浮动着咖啡香和隐约的书页气味。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家店——“知书坊”。
门脸不大,原木材质,橱窗里精心摆放着几本封面设计极简的书和一枝枯莲蓬,一种不张扬却足以将路过快餐书店的人隔绝在外的气场。
陆小风推门进去,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一响。
店内空间比想象中深,灯光是暖黄色的,恰到好处地照亮每一个书架,空气里是好闻的旧纸张、墨水和木头混合的沉静味道。
书架分类很有意思,不是简单的文学社科,而是“情绪的角落”、“远方的邀请”、“时间的褶皱”这种带着诗意的命名。
客人不多,都安静地浏览着,偶尔有细微的翻书声。
这里的气场确实很静,静得让人不自觉就放轻了呼吸。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像是在检阅一支沉默而渊博的军队。
然后,他注意到了柜台旁那个小小的开放区域。
几张藤椅围着一个低矮的书堆,上面立着一个小黑板,写着“《月光落在左手上》读诗会”。
一个穿着浅杏色亚麻长裙的女人正背对着他,踮着脚试图将一串淡黄色的小灯珠绕在书架边缘。
她身姿纤细,动作带着一种温柔的专注。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音炸响了。
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不耐烦,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矫情!
现在的诗人都怎么回事?
无病呻吟!
一句话掰成八瓣说,云山雾罩,故弄玄虚!”
一个穿着花哨POLO衫、腋下夹着个手包的中年男人,正挥舞着一本诗集,对着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店员的小姑娘发难,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书页上,“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我把天空扛在肩上,太重,索性压成一枚邮票’?
狗屁不通!
天空能扛吗?
能压成邮票吗?
一点逻辑都不讲!
还不如我家小孙子写的日记明白!”
那小姑娘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显然没见过这阵仗,只会小声重复:“先生,您不喜欢可以不看的……这是余秀华老师的诗,很多人喜欢的……喜欢?
喜欢这种玩意就是矫情!
装文化人!”
男人更来劲了,声音又拔高一度,引得其他顾客纷纷侧目,眉头紧锁。
穿亚麻长裙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来。
陆小风看到了她的正脸,不是那种惊艳的漂亮,但五官清秀柔和,眼神澄净,此刻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困扰,却并不慌乱。
她放下手里的灯珠,快步走过去:“您好,我是店主林知书,有什么可以帮您?”
“店主是吧?
你们店怎么选书的?
这种东西也摆出来卖?
不是误人子弟吗?”
男人像是找到了正主,炮火立刻转向。
林知书语气依然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生,阅读是很私人的体验,您有权不喜欢,但请尊重作品和其他读者的喜好。”
“尊重?
写得莫名其妙还要人尊重?
我看你们就是……这位老师,”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清晰地切断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陆小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顺手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西方文论简史》,漫不经心地翻着,站定在那男人和林知书之间,恰好形成一个缓冲地带。
“您这批评,有点意思。”
男人一愣,上下打量他:“你谁啊?”
“一个看热闹的。”
陆小风合上书,笑吟吟地看着他,“您刚才说这诗不讲逻辑,狗屁不通。
高见,真是高见!”
林知书和小店员都愣住了,这人是来帮倒忙的?
那男人却像是找到了知音,下巴一抬:“你看!
明眼人还是有的!”
“可不是嘛!”
陆小风一拍大腿,表情真挚得不得了,“按您这逻辑,李白就该被抓起来批判!
‘飞流首下三千尺’,他拿尺子量过了?
‘疑是银河落九天’,他去过九天?
这严重缺乏实证精神,纯属瞎想!
还有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怎么会溅泪?
鸟怎么就惊心了?
这不科学嘛!
全是矫情!”
他语速飞快,引经据典,那男人一开始还跟着点头,听到后面眼睛慢慢睁大,脸开始涨红,这才琢磨出味儿来——这哪是帮腔,这是把他往坑里带啊!
陆小风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像是大学里最受欢迎的文学教授在即兴讲课,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所以说啊,老师,咱们欣赏文学,尤其是诗,不能光用理科生的尺子去丈量,还得用点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和这里。”
又指了指脑袋。
“意象、隐喻、通感,这是诗歌的语言。
诗人把天空压成邮票,不是说真去压,是说那份思念、那份沉重,重得像天空,却又想把它压缩成一个小小的、可以邮寄的符号。
这是一种极致的情绪表达,您觉得没逻辑,但懂的人,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这叫‘无理而妙’,古典文论早就讲过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西方文论简史》。
“再说现代,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早就不追求描摹现实了,追求的是表现内心真实。
您说看不懂,没关系,但说人家矫情,这就好比说毕加索的画不如照片像,是不是有点……”他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给对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那男人被这一套组合拳打蒙了,张着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周围有几个顾客忍不住低笑起来。
陆小风见好就收,语气忽然一转,变得无比宽容和诚恳:“当然了,阅读的乐趣本就在于主观感受。
您觉得不喜欢,完全正常。
就像有人爱吃辣,有人碰不得,不能说吃辣的就是英雄,不吃辣的就是罪过,对吧?
您说呢,老师?”
他把梯子都递到对方脚下了。
那男人再浑,也知道这架吵不下去了,再闹下去只会更丢人。
他悻悻地把诗集往书堆里一扔,梗着脖子哼了一声:“……算你们会说!
反正我就是看不惯!”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手包差点忘了拿。
店里恢复了安静。
几个顾客对陆小风投来赞许的目光。
小店员长长舒了口气,感激地看着他。
林知书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陆小风。
她眼中的困扰早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惊讶和深切的欣赏。
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不卑不亢的说辞,在这个男人一番看似插科打诨、实则绵里藏针又逻辑缜密的反驳下,显得如此苍白。
他不仅解了围,甚至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文学普及,最后还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这急智,这底蕴,这分寸感……陆小风把《西方文论简史》插回书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走到林知书面前,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舌战群儒(虽然只有一个)的家伙不是他。
“店主,您这儿,”他目光在店内缓缓扫过,像是在感受什么,然后由衷地说,“气场很静,书选得很有灵魂。”
这句话,平平无奇,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林知书心锁的最深处。
比任何夸张的赞美都更能打动她。
她经营这家店,投入的不仅是金钱,更是全部的心血和审美,所求的,不过就是一句懂得。
而这个人,他看到了。
林知书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拂过的书页。
她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谢谢。
刚才……也多亏了你。”
“举手之劳。”
陆小风摆摆手,浑不在意,“最见不得美人……呃,好书受委屈。”
他差点顺口滑出“美人”二字,及时刹住车,换成了“好书”,但那瞬间的卡壳和转换,反而带上了一种微妙的俏皮。
林知书又笑了,这次明显了一些。
她看着这个说话有趣、眼神清亮的男人,刚想问他是不是常来这边,却见他己经挥了挥手,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走了,下次再来淘书。”
铜铃又是一响,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梧桐树的绿荫里。
林知书走到窗边,看着那个略显不羁的背影懒洋洋地融入街道的人流,很快不见了踪影。
她收回目光,落在刚才那本被扔下的诗集上,封面上“月光落在左手上”几个字显得格外温柔。
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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