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陵春深承平三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金陵城。
秦淮河畔的垂柳抽了新芽,嫩绿的丝绦拂过粼粼水波,画舫穿梭,丝竹声软糯缠绵,夹杂着游人的笑语。
两岸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浮动着糕点的甜香和初春花草的清芬。
好一派盛世繁华,温柔富贵景象。
然而,在这片酥骨醉人的暖风之外,城东清溪坊一带,却显得格外清静。
此处多是些低矮的粉墙黛瓦,住的并非豪商巨贾,而是些清流官员和读书人。
巷子最深處,一座小小的三进院落,门楣上只悬着朴素的“沈宅”二字匾额,这便是御史沈言的府邸。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沈宅内更是静得出奇。
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影,洒在书房洞开的支摘窗上,落下斑驳的光晕。
书房里,墨香氤氲。
一身半旧青色首裰的御史沈言端坐于书案后,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清正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手中并非捧着圣贤书,而是几份看似普通的民间邸报和地方官吏的私人信函,眉头微蹙,看得极其专注。
书案另一侧,坐着他的独女,沈青梧。
年方十五的少女,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乌黑的发丝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枚白玉兰簪子。
她身姿挺拔,并非时下流行的弱不禁风之态,眉眼间继承了父亲的清朗,却又多了几分灵动的慧黠。
此刻,她正垂眸专注地临摹着一幅《山河舆地图》,笔尖勾勒着蜿蜒的江河与起伏的山脉,手法精准,甚至在一旁用蝇头小楷细细标注着各地物产、关隘险要。
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梧儿,”沈言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看这段,‘去岁江南漕粮入库数,与各地上报的清丈田亩数,这折算之数,似乎总是对不上这微妙的差额’。”
沈青梧闻声搁笔,起身走到父亲身旁,俯身看向他指尖点着的地方。
那是父亲从一堆杂乱信函中整理出的笔记。
她略一沉吟,轻声道:“父亲,单看一两年,或可说天时影响收成,或运输损耗。
但女儿记得您之前提过,类似微妙的‘差额’,似乎持续了不下五六年,且每年都稳定在一个看似‘合理’的范围内?
这便不像天灾,更似……”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人祸了。
而且,是极精通算法、深谙官场规则之人所为,方能做得如此不着痕迹,分摊于无形。”
沈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色取代:“是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这些年,江南赋税年年说增收,可国库依旧空虚,边防吃紧,陛下为此忧心不己。
若这增收之数,有大半并未入库,而是流入了……”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指重重敲了敲那几份来自江南的私信,信中提到几位当地豪族与漕运、户部官员过往甚密。
“陛下可知?”
沈青梧轻声问。
“未有实据,岂敢妄言?”
沈言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南乃赋税重地,盘根错节,若无铁证,贸然上奏,只怕打草惊蛇,反受其害。”
他看向女儿,目光复杂,“梧儿,你若为男儿,以你之才学心性,必能在这朝堂之上,有所作为,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请命。”
沈青梧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自信:“父亲,女儿以为,能否有所作为,不在于是男是女,而在乎是否有心,是否有能。
即便身在闺阁,女儿亦能读圣贤书,知天下事,为父亲参详一二。”
沈言看着女儿明亮坚定的眼眸,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他一生清正,不屑钻营,故此生止步于御史,家中清贫,未能给女儿锦衣玉玉的生活,唯独将这满腹经纶、一身正气传给了她。
他常感叹女儿生错了性别,却又不得不为她的聪慧敏锐而骄傲。
“你呀……”沈言无奈摇头,语气却满是慈爱,“这话在外万不可说。
罢了,今日且不说这些烦忧之事。
为父明日便要启程,赴江南巡查漕运,陛下己有密旨。”
沈青梧心中一紧:“明日?
如此匆忙?”
“嗯,”沈言神色凝重地点头,“此事不宜声张。
我离京后,你安心在家,闭门读书,无事莫要外出。
若有急事,可去寻你王世伯(一位致仕的老翰林)商议。”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郑重递给沈青梧,“此物,是为父这些年来暗中查访所得的一些关键线索与账目推算,关乎重大。
我若……我若途中有所不便,你需设法将此物,呈交陛下御前。
切记,非到万不得己,绝不可轻易示人!”
沈青梧接过那沉甸甸的铁盒,感觉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
她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几丝白发,和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虑,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父亲,此行……凶险否?”
沈言沉默片刻,避开了女儿的目光,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强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己。
不必担忧。
你好生看家,等为父回来,再考校你的功课。”
窗外,春光依旧明媚,暖风拂过庭院中的一株新栽的梧桐树,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
然而书房内的父女二人,却都感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和寒意。
沈青梧握紧了手中的铁盒,看着父亲故作轻松的背影,那句“凶险否”的答案,己不言而喻。
金陵春深,暗潮己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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