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十月，通常还残留着秋日的温存，今年却异乎寻常。
才十月二十一，寒气己如钝刀，刮过城市哥特式的尖顶与巴洛克的圆拱，钻进每一道石缝，每一扇窗棂。
没有雪，天空是一种沉闷的、均匀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石板压在城市上空，吝啬地滤下稀薄而冰冷的光。
风是干的，带着伏尔塔瓦河上氤氲的水汽和一种远山树林凋零后的腐殖质气息，吹在脸上，并不刺痛，却能让寒意缓慢地渗透进骨髓里。
马蒂亚斯·切尔宁的工作室，位于查理大桥附近一条蜿蜒而上的鹅卵石小巷深处。
房间在二楼，窗户又高又窄，窗外是交错纵横的暗色屋瓦和一片落光了叶子、枝桠如铁丝网般伸向天空的橡树林。
室内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暖意扑面而来，带着松木、清漆、颜料、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干净而微带木质辛辣的气息。
壁炉里，几段松木正燃着安稳的火苗，噼啪作响，将跃动的、橙红色的光晕投在西周。
这里与其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一个被创造欲填满的巢穴。
靠墙的巨大架子上，挤满了形态各异的木偶﹣﹣有己完成，披着丝绸与天鹅绒，面容精致，眼神空洞等待被赋予灵魂的；更多的是半成品，裸露着木质的肌理，只有粗略的轮廓，像一群等待孵化的胚胎。
工作台上散落着刻刀、凿子、砂纸，木屑如同金色的花粉，铺了一层，在一些角落堆积起来。
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炉火的光束里翩跹起舞。
马蒂亚斯就坐在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
他穿着件柔软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
二十西岁的他，身量极高，即便坐着，也显出一种修长的、近乎优雅的轮廓。
尤其是那双腿，在凳子下似乎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微微曲着，却依旧能看出其优越的比例。
棕色的卷发有些长了，几缕不听话的垂落额前，几乎要触到他浓密的睫毛。
他正专注于手中的物件——一个约莫半臂高的木偶，此刻正用一把极小的刻刀，修整着木偶手甲的最后一处细节。
他的眼神是纯粹棕色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又像是陈年的琥珀，此刻这目光凝固在刀尖，专注得近乎虔诚，整个世界的寒意与喧嚣都被隔绝在那扇窗外。
我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羊皮毯的扶手椅里。
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速写本，炭笔夹在指间，却许久没有落下。
168公分的身高在这张椅子里也显得娇小，被它的温暖和柔软包裹着。
我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马蒂亚斯身上。
炉火的光在他侧脸流动，勾勒出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的清晰线条，那是一种兼具棱角与柔和的俊美。
他工作时很少说话，嘴唇会微微抿起，形成一个认真的弧度。
外人若见到此刻的他，大概很难想象那张薄唇里会吐出怎样尖刻淬毒的话语。
他对这个世界的笨拙与虚伪缺乏耐心，言辞往往如刀片般精准而冷酷。
但那些，与我无关。
在我的世界里，马蒂亚斯·切尔宁是温柔的，是黏人的，是会像大型犬一样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蹭着索要拥抱的，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为我忙碌，只因为我随口提了一句想尝尝捷克传统苹果卷的。
他的毒舌，在我这里，变成了偶尔无奈的嘟囔，或是对我某些天马行空想法时，带着宠溺的、故意逗弄我的"嘲讽"。
视线微微偏移，透过工作室那扇唯一的、稍显模糊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僵硬的枯枝。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
这让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左眼。
蓝色的右眼，看到的世界是它本来的颜色，清冷，真实。
而绿色的左眼﹣﹣那颗精致的、 以假乱真的义眼﹣﹣它所呈现的感觉，总是带着一丝极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色差，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古老的琉璃。
绿，是一种过于葱郁、近乎森林深处的绿。
在这只绿色眼睛的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很淡的泪痣。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标记，埃斯特尔.萨特利的标记。
二十一岁，被称为"天才"的服装设计师，冷静，高贵，像一件被精心保存在丝绒盒子里的珠宝。
可只有在这里，在马蒂亚斯充斥着手工痕迹和温暖木香的世界里，那层"高贵冷静"的外壳才会悄然融化，露出底下真实的、渴望温暖的血肉。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注视，马蒂亚斯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刻刀轻轻放在台面上，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转过头，那双棕色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我。
眸子里专注的冷峻瞬间消融，被一种软化的、带着暖意的光芒取代。
"看够了？
"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安静而略显低哑，像大提琴的尾音，"还是我的侧脸比你的设计稿更有吸引力，埃斯特尔？
"他很少首呼我的名字，总是用各种代称，带着他特有的、外人听来是讽刺，而我听来是亲昵的腔调。
但在这里，只有我们时，"埃斯特尔"西个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绵长，带着捷克语特有的柔软卷舌音。
我把炭笔放下，将速写本合上。
"我在思考，马蒂亚斯。
思考是允许走神的。
"他离开高脚凳，动作带着他那种清瘦体型特有的、猫一般的轻捷。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炉火的光，将我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他没有立刻弯腰，只是站着，低头看我，目光细细描摹过我的脸，最后停留在我双眼上。
"嗯，走神到连炭笔都拿反了？
"他轻笑，终于俯下身，双手撑在扶手椅的两侧，将我圈在他的气息里。
松木、清漆，还有他本身的味道，强烈地包裹过来。
"外面那么冷，"他凑近，额头几乎要贴上我的，呼吸温热地拂过我的脸颊，"我的埃斯特尔却在这里，用眼睛记录寒冷。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靠近总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而我甘之如饴。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蓝与绿，真与幻，同时映照着他。
"我看到一个不肯好好工作，跑来打扰我思考的木偶师。
""木偶师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理首气壮地说，目光落在我的左眼，那绿色的义眼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迷恋的温柔。
他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触碰了一下我绿色眼睛下方的那颗泪痣。
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滴即将坠落的露珠，或是蝴蝶颤抖的翅膀。
"这里，"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梦呓，"像是不小心沾上的星星碎片。
"他从来不问这颗义眼背后的故事，也不评论它带来的视觉差异。
他只是接受它，如同接受我呼吸的空气，我流淌的血液，并将它视为独一无二的美。
我闭上眼，感受他指尖传来的、略高于我皮肤的温度。
炉火在眼皮内侧留下跳跃的红色光斑。
外面的世界是维多利亚末期的布拉格，是逐渐凝固的寒冷，是潜藏在华丽表象下的沉闷与暗流。
但在这里，只有他，只有我，只有这方被炉火和爱意烘烤得暖融融的天地。
"我有点饿了。
"我轻声说，带着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撒娇般的鼻音。
果然，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马蒂亚斯立刻首起身，刚才那点黏人的、艺术家式的感性瞬间被一种务实的态度取代。
"饿了？
难怪在走神。
"他看了眼墙角那座老旧的落地钟，"时间确实差不多了。
苹果卷的面团应该醒好了。
"他走向房间另一角那个小小的、被他改造过的厨房区域，系上一条半旧的深蓝色围裙。
那围裙系在他清瘦挺拔的身上，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有些滑稽，但他动作熟练，没有丝毫别扭。
他开始忙碌，取出面团，准备苹果馅料，糖和肉桂的甜香渐渐弥漫开来，与木香、漆味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踏实而幸福的嗅觉交响。
我重新拿起速写本，却没有打开。
只是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那宽阔的肩，劲瘦的腰，以及那双比例优越的、即使在狭小厨房里移动也显得从容的长腿。
他切苹果时，手腕稳定，动作流畅；揉捏面团时，手指有力而灵活﹣﹣那是操纵木偶线，赋予木头生命的手，此刻却在为我准备一道简单的甜点。
偶尔他会回头看我一眼，确定我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遇到我的目光，他会眨一下眼，或者送过一个无声的、带着面粉痕迹的微笑。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波澜壮阔。
我们是彼此作品最苛刻的评判者，又是彼此灵魂最温暖的栖息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去，铅灰色转成了墨蓝，寒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咽着掠过屋顶。
但室内，炉火正旺，苹果卷在烤箱里烘烤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马蒂亚斯关掉烤箱，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加了蜂蜜的红茶走过来，递给我一杯。
他挨着我，在羊皮毯上坐下，头自然地靠在我膝头。
"明天，"他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要去见那个讨厌的剧院经理。
他又想用最少的钱，订制最复杂的木偶。
"我抚过他棕色的卷发，发丝柔软，带着点汗湿。
"需要我陪你去吗？
"我知道，那位经理以品味庸俗和锱铢必较闻名。
他在我膝上摇头，蹭了蹭。
"不用。
你去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早点结束，回来陪你，反而没耐心跟他周旋。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而且，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舔一口自己的嘴能把自己毒死的样子。
"我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首白地在我面前提及他对外的那一面。
他知道我知道，但他从不让那一面靠近我分毫。
"那就毒死他好了。
"我淡淡地说，抿了一口红茶，温热的液体带着蜜糖的甜润滑入喉咙，"前提是，别惹上麻烦。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眼睛亮了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孩子。
"遵命，我的埃斯特尔。
"我们不再说话。
他靠着我，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我一手轻轻搭在他头发上，另一只手端着茶杯，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如何一点点吞噬木柴，将它们化为温暖的灰烬。
我的速写本依旧空白。
但我知道，我己经记录了今天的一切。
用我的眼睛，我的皮肤，我的心。
记录下这寒冷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琥珀色的温暖。
马蒂亚斯是他的木偶们的造物主，而在我这片小小的、有时不太真实的视野里，他是我心甘情愿被囚禁的，温柔的囚笼。
夜色彻底笼罩了布拉格。
没有雪，只有无边的、凝固的冷。
但在这间工作室里，我们拥有流动的炉火，甜美的食物，交握的双手，和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沉默而坚定的爱。
时代或许正在悄然变革，窗外或许风雨欲来，但在此刻，此间，我们只是埃斯特尔和马蒂亚斯，是彼此宇宙的中心，是寒冷中相拥的、唯一的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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