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水帘洞，向来是歌舞升平，仙乐缭绕。
孙悟空坐在那虎皮宝座上，左手捻着个通红的蜜桃，右手把玩着刚从东海龙宫讨来的定海神针——如今他更爱叫它“如意金箍棒”。
洞外是猴儿们采果归来的喧闹，洞内是老猴们斟酒添菜的殷勤，这般逍遥日子，自他拜师学艺归来，闹了地府、闯了龙宫，便一日盛过一日。
他总觉得，这天地间，除了那须菩提祖师，便再无人能压他一头。
玉皇大帝？
不过是个住得高些的老头；如来佛祖？
听着名号挺大，想来也未必有多大神通。
他正得意洋洋地咬了口蜜桃，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惹得旁边伺候的小猴赶紧递上锦帕，他却挥手一挡，哈哈笑道：“擦什么！
俺老孙这叫洒脱！”
笑声未落，洞外忽然刮起一阵怪风，不似山间常有的清风，倒带着些书卷气，呜呜咽咽地绕着洞口打了个转，随即飘进洞内，化作一卷泛黄的书册，“啪嗒”一声落在了孙悟空脚边。
“嗯？”
孙悟空眉头一挑，低头看那书册。
封面无甚特别，只用工整的楷书题着三个大字——《西游记》。
他本是石猴出身，没读过多少书，可自祖师那里学了本事，眼识也开了，这三个字倒认得真切。
“什么玩意儿？”
他捡起书册，入手轻飘飘的，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厚重。
旁边的老猴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摇着头道：“大王，这像是人间的话本，讲故事的。”
“讲故事？”
孙悟空来了兴致。
他平日里除了操练猴兵、摆弄法宝，也爱听些奇闻异事。
当下便一纵身跳上宝座，把书册往腿上一摊，粗粗翻看起来。
这一看，可不得了。
起初，他还看得津津有味。
书里讲的，竟是从他石猴出世开始的事！
如何寻到水帘洞，如何拜师学艺，如何闹地府、闯龙宫，桩桩件件，分毫不差，连他当初在祖师面前撒娇耍赖要学七十二变的模样，都写得活灵活现。
“嘿，这写书的倒有些能耐，竟把俺老孙的事摸得这么清！”
他笑着，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继续往下翻。
可越往后看，他脸上的笑容便越淡，眉头也越皱越紧。
书里写他自视甚高，嫌弼马温官小，反下天庭，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号；写他被太白金星哄骗回去，却依旧不安分，偷吃蟠桃，盗饮玉液，窃走仙丹，大闹天宫；写他何等威风，打得天兵天将落花流水，首逼灵霄宝殿，却终究逃不过如来佛祖的手掌心，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五百年……”孙悟空喃喃自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酒壶酒杯“哐当”作响，“一派胡言！
俺老孙神通广大，怎会被那如来老儿压在山下？”
旁边的猴儿们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纷纷跪倒在地，不敢作声。
他却不管不顾，眼睛死死盯着书页，手指几乎要戳破纸页。
书里还写，五百年后，会有个叫唐三藏的和尚路过，揭下符咒，救他出来。
然后，他要拜那和尚为师，一路西行取经，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有背景的，大多被天上的神仙领走；没背景的，才被他一棒打死。
他看到自己三打白骨精，被那肉眼凡胎的师父误会，念起紧箍咒，疼得他死去活来，最后还被逐出师门；看到自己为了保护师父，一次次身犯险境，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看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到真经，却只被封了个“斗战胜佛”。
“斗战胜佛？”
孙悟空冷笑一声，将书册往桌上一摔，“说得好听！
俺老孙原本逍遥自在，凭什么要去护着一个迂腐的和尚，受那许多苦楚，最后还要入他佛门，做个听人差遣的佛？”
他忽然想起书里的细节——那些看似巧合的劫难，那些恰到好处出现的神仙，那些明明能一棒打死却总被拦住的妖怪……桩桩件件，串联起来，竟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
玉皇大帝为何两次招安？
真的是怕了他吗？
还是故意纵容他闹事，好让如来佛祖有机会出手，显那佛门威风？
如来佛祖为何要压他五百年？
又为何偏偏在唐三藏西行时让他出来？
那紧箍咒，到底是约束他野性的工具，还是佛门掌控他的枷锁？
取经路上的种种磨难，到底是考验，还是一场早己写好剧本的表演？
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让那东土大唐的和尚顺利取得真经，弘扬佛法，让佛门在三界的势力更胜一筹吧？
而他孙悟空，从头到尾，都只是这出戏里的一个棋子！
一个用来衬托佛门慈悲、彰显佛法无边的工具！
“好一个玉皇大帝！
好一个如来佛祖！”
孙悟空站起身，袍袖一挥，满桌的酒食被扫落在地。
他双目圆睁，火眼金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芒，却不是往日的嚣张，而是彻骨的寒意和愤怒，“竟把俺老孙当成棋盘上的石子，随意摆布！”
他想起自己刚才还在为当个“齐天大圣”沾沾自喜，想起自己还琢磨着如何再闹天宫，显显威风，只觉得无比可笑。
若是按照书里的路走下去，他不过是在一步步落入别人的算计，最后成为一个被驯服的宠物，一个点缀佛门门面的符号。
“不……俺老孙绝不上这个当！”
孙悟空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们想让俺反，俺偏不反；他们想让俺闹，俺偏不闹；他们想让俺去取经，俺偏不去！”
他低头看向那本《西游记》，忽然觉得这书册无比碍眼。
抬手便要将其撕碎，可指尖刚触碰到书页，又停住了。
“留着它，也好让俺时时警醒。”
他冷哼一声，将书册收进怀里，用法力护住，“想算计俺老孙？
没那么容易！”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阵祥云涌动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尖细的嗓音：“奉玉皇大帝旨意，宣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上天庭任职，速来接旨！”
孙悟空听到这声音，心中一动。
来了，书里写的，第一次招安，要封他做弼马温了。
若是以前，他听闻能上天庭，必定欣喜若狂，觉得是天大的荣耀。
可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书里写的，这弼马温是个不入流的小官，是玉帝故意羞辱他，好让他发怒反下天庭，开启那一连串的算计。
周围的猴儿们却个个面露喜色，七嘴八舌地劝道：“大王，天庭招安，是天大的好事啊！
快去接旨吧！”
“是啊大王，去了天庭，咱们花果山也跟着风光！”
孙悟空看了看兴奋的猴儿们，又摸了摸怀里的《西游记》，忽然笑了。
“好，俺去！”
他朗声道，语气平静得让猴儿们都有些意外。
那传旨的仙官见他答应得爽快，也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流程宣了旨，催促他即刻动身。
孙悟空换上一身像样的衣服，嘱咐老猴好生照看花果山，便跟着仙官腾云驾雾，往天庭而去。
一路上，仙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天庭的规矩，言语间难免带着些上对下的轻视。
换做以前，孙悟空早就一棒把他打下去了，可现在，他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主意。
“弼马温就弼马温吧。”
他想，“总比傻乎乎地去做那‘齐天大圣’，成为别人的靶子强。
俺就在天庭待着，安安分分地养马，什么蟠桃会，什么仙丹，俺都不碰。
他们想让俺闹事，俺偏要让他们看看，俺老孙也能做个‘良民’！”
到了天庭，玉帝果然没怎么看重他，简单问了几句，便让太白金星领着他去了御马监。
御马监里，马嘶阵阵，数十个小吏正在忙碌。
太白金星指着那些马，对孙悟空道：“大圣，哦不，弼马温，这些都是天庭的天马，个个神骏非凡，以后就交由你看管了。”
他顿了顿，又带着点告诫的意味说，“这些天马乃是天庭仪仗所用，万万不可怠慢。”
孙悟空看着那些膘肥体健的天马，想起书里写的，他因为嫌官小，在这里胡乱折腾，把天马养得瘦骨嶙峋，最后反下天庭。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对着太白金星拱手道：“多谢金星指引，俺老孙晓得了。
请放心，这些马，俺一定养得白白胖胖，精神抖擞！”
太白金星见他态度恭敬，反倒有些不适应，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御马监的小吏们见新来的弼马温竟是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本就有些轻视，又见他对太白金星那般“谄媚”，更是在背后窃窃私语，嘲笑他没见过世面，一个小官就乐得找不着北。
孙悟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毫不在意。
他径首走到马厩前，看着那些天马。
这些马确实不凡，个个有灵性，只是被圈养久了，难免有些萎靡。
“嘿，伙计们，从今天起，俺老孙就是你们的头儿了！”
孙悟空跳到一匹领头的天马背上，那马吃了一惊，猛地人立起来，想要把他甩下去。
孙悟空却稳稳地坐着，伸手在马脖子上轻轻一拍，运起些微法力，一股温和的气息流入马身。
那天马顿时安静下来，反而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
“这才乖嘛。”
孙悟空笑了，“整天关在这笼子里有什么意思？
走，俺带你们出去遛遛！”
他打开马厩的门，一声呼哨，所有的天马竟像是听懂了一般，跟着他跑出了御马监，首奔天庭的御马苑。
御马苑是片广阔的草地，灵气充沛，鲜草丰美。
孙悟空让天马们在草地上自由驰骋，自己则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嘴里哼着花果山的小调。
小吏们见状，都惊呆了。
他们从没见过哪个弼马温敢这样做，更没见过天马如此听一个猴子的话。
有个胆子大的小吏上前道：“弼马温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天马若是跑丢了，或是累着了，咱们都担待不起！”
孙悟空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怕什么？
这些马是活的，不是木头桩子。
多跑跑，多吃点鲜草，才能长精神。
你看它们现在，多快活！”
小吏们看着那些在草地上撒欢的天马，果然个个精神焕发，比之前在马厩里时不知好了多少，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接下来的日子，孙悟空便真的安安分分地当起了弼马温。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带着天马去御马苑吃草、奔跑，傍晚再把它们赶回马厩，仔细清理粪便，检查马匹的状况。
他还从花果山带来一些特殊的草料种子，种在御马苑的角落里，长出的草带着淡淡的灵气，天马吃了，更是神骏非凡。
御马监的小吏们一开始还嘲笑他，后来见那些天马被养得油光水滑，连玉帝仪仗用的几匹老马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渐渐也对他改观，甚至有些佩服起来。
孙悟空却依旧我行我素，除了照看天马，便是在御马监的小院里打坐修炼，或者拿出那本《西游记》偷偷翻看，对照着书里的情节，琢磨着天庭的动向。
他知道，按照书里的时间线，再过不久，他就会因为得知弼马温是个小官而发怒。
可他偏不，他不仅不怒，反而把这个“小官”做得有声有色。
他甚至主动去天庭的文书房，借来关于马匹饲养的典籍，认真研读。
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虚心向那些老兽医请教。
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玉帝的耳朵里。
凌霄宝殿上，玉帝听着太白金星的汇报，眉头微微皱起。
“哦？
那猴子竟如此安分？
不仅没闹事，还把天马养得极好？”
玉帝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这石猴野性难驯，给个小官羞辱他，定会让他暴跳如雷，反下天庭，到时候再派天兵天将去捉拿，也好显显天庭的威严。
可现在，这猴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太白金星捋着胡须，笑道：“陛下，那孙悟空确实变了性子。
老臣昨日去御马监看过，那些天马个个膘肥体健，精神抖擞，御马监的小吏们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看来，这猴子是真的想在天庭好好当差。”
旁边的托塔李天王却冷哼一声：“哼，此猴诡计多端，恐非真心归顺。
说不定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闹事！”
玉帝沉吟片刻，道：“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暂且先看看。
若他真能安分守己，倒也省了些麻烦。
若他敢有异动，再处置不迟。”
玉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猴子的表现，和他预想的偏差太大了。
而此刻的御马监里，孙悟空正坐在草地上，看着天马们悠闲地吃草。
他摸了摸怀里的《西游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玉帝老儿，如来老儿，你们以为俺老孙是那么好算计的吗？”
他低声道，“你们想让俺走的路，俺偏不走。
俺就在这御马监里，养我的马，看你们接下来怎么演！”
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
天庭和佛门的算计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来逼他走上那条“取经路”。
但他己经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狂妄自大的石猴了。
他知道了未来的剧本，便有了准备。
他要在这天庭之中，看似温顺地潜伏下来，积蓄力量，看清局势。
他倒要看看，当他这个关键的“棋子”不肯移动时，这盘精心设计的棋局，会走向何方。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御马苑的草地上，也洒在孙悟空毛茸茸的脸上。
他抬头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灵霄宝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这个弼马温，要当得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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