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这味道，和前世手术室里，骨血被活生生剥离时的味道，别无二致。
意识从沉沦中上浮，苏九夜听见了门外的声音。
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是她的好爸爸，苏长明。
“无尘，此事……关乎我苏家未来百年气运。”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响起。
音质如玉，却寒入骨髓。
姬无尘。
她那位光芒万丈，视凡人如尘埃的未婚夫。
“苏叔叔，你要明白，不是苏家需要我。”
“而是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容器。”
“苏九夜是个废物。”
“但她的先天道胎可不是。”
“废物占据至宝，本身就是一种罪。”
轰！
一句句无情的裁决，撕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冰冷的手术台上，惨白的灯光下。
骨血被寸寸剥离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记得，姬无尘用一种俯瞰蝼蚁的眼神，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在血泊中痛苦痉挛的她。
“别吵，会影响道胎的活性。”
她也记得，她的好妹妹苏语柔，那张挂满悲悯的脸上，是如何亲手为她推进了致命剂量的镇定剂。
“姐姐，很快就好了。”
“为了家族，这是你的荣耀。”
然后，是爸爸那个决绝，默许的转身。
那无尽的怨和恨，是她万魂幡最丰盛的祭品，助她踏着尸骨，一步步登上了魔道之巅。
而现在……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场盛大背叛，拉开帷幕之前。
苏九夜的睫毛微微颤动，而后，缓慢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
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冰冷的药液，正一滴滴侵入她的身体。
这具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一阵风就能轻易吹散。
灵启二十二年，夏。
一场意外让她高烧不退，随后，顺理成章地被送进了苏家旗下的私人医院。
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垂下眼帘，心神沉入体内。
那枚盘踞在心脏位置，与生俱来，却因始终无法觉醒而被断定为死胎的先天道胎，此刻安然无恙。
正散发着只有她能感知的微光。
很好。
她最宝贵的东西，还在。
视线挪到手腕。
一串毫不起眼的黑色木珠手链。
这是她从古玩地摊随手淘来的。
无人知晓，它的真身是前纪元最凶戾的魔器——万魂幡。
此刻，它完美地伪装成一件凡物，沉寂着。
但苏九夜能清晰地感知到，幡中那亿万嗜血的魂灵，正因外界这浓烈而鲜活的情绪，发出阵阵饥渴贪婪的欢啸。
门外的谈话还在继续。
爸爸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带着近乎谄媚的讨好。
“语柔的天赋也是顶尖的，只要有了这枚道胎，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我们苏家，定会成为天枢院最坚实的盟友。”
姬无尘的回复，依旧不带一丝波澜。
“凡人的顶尖，在昆仑圣域，不过堪堪入门。”
“若非语柔与我自幼相识，我念几分旧情，苏家连站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移植道胎，是我的条件。”
“事成之后，我会亲自引她入我师尊门下。”
“苏叔叔，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门外，是长久的沉默。
苏九夜甚至能想象出父亲脸上，那副屈辱，挣扎，最终被狂喜吞噬的精彩表情。
果然，片刻后，他狠厉决断的声音传来。
“好！
就这么定了！”
“九夜这孩子……能为家族和语柔的未来铺路，是她的福分！”
“我会劝她的。”
劝？
苏九夜在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前世，她质问，她反抗，她歇斯底里，换来的却是不懂事的评价，和更强硬的镇压。
真是可笑。
一群寿命不过百载的凡人，竟妄图染指她这位万年魔尊的魂魄与道基。
该说他们无知者无畏呢？
还是……太可口了呢？
吱呀——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身上一股精心调制的清甜香风，霸道地冲淡了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
却让苏九夜感觉比消毒水更廉价，更让人作呕。
苏语柔。
她穿着一身洁白连衣裙，栗色的及肩卷发打理得柔顺无瑕。
那张甜美可人的鹅蛋脸上，此刻满是精心计算过的忧伤和愧疚。
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刚在外面用眼药水精心酝酿过情绪。
真真一幅我见犹怜。
前世的苏九夜，就是被这副面孔骗得团团转，将她当作全世界最纯良无害的亲妹妹。
“姐姐……”苏语柔在床边坐下，伸出温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苏九夜冰凉的手。
“你……都听到了吧？”
她带着哭腔，每一个颤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苏九夜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双天生含情，此刻又蒙着一层水雾的凤眼，默默地看着她。
眼神纯净又脆弱，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像一只受惊后不知所措的小鹿。
苏语柔最喜欢她这副模样。
这让她心中那股施舍般的怜悯，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姐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的……”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滑落，滴在苏九夜冰冷的手背上，很烫。
“可是……可是无尘哥哥说了，只有先天道胎，才能弥补我灵根的缺憾，才能让我在天枢院站稳脚跟。”
“还有爸爸，他说……这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她哭得梨花带雨，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开脱，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姐姐，我们是亲姐妹啊，你从小就最疼我了。”
“你就成全我们，好不好？”
“你放心，只要你把道胎给我，我发誓！”
“我一定会让爸爸给你最好的生活！”
“苏家养你一辈子，让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多么动听的许诺。
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前程。
再用一口残羹冷炙，来彰显自己的仁慈和慷慨。
真是……她的好妹妹。
苏九夜沉默地欣赏着她的表演。
在她的魔尊灵觉中，苏语柔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是如此的斑斓而浓烈。
那份对先天道胎不加掩饰的渴望，是贪婪。
那份对自己天生就拥有道胎的怨恨和不甘，是嫉妒。
那份不得不放低姿态开口求人的屈辱，是为嗔怒。
还有那深藏在心底，对自己鸠占鹊巢身份的隐秘恐惧，是惶恐。
啧。
真是……丰盛到了极致的一席盛宴。
苏九夜的内心深处，一个古老而戏谑的声音，正对着手腕上的万魂幡低语。
看到了吗？
我的好孩儿。
这可是最高品质的嫉妒和贪婪，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呢。
闻起来多香啊。
别急。
现在还不是开席的时候。
在上主菜之前，总得让这些食材自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用最浓烈的七情六欲，烹制得……更入味一点。
这道开胃菜，我们要慢慢品尝。
苏九夜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病弱无辜的表情。
她甚至极其配合地眨了眨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脆弱，无助，又楚楚可怜。
苏语柔看到她这副模样，心中愈发得意，握着她的手也更紧了。
她就知道，苏九夜这个蠢货一向心软。
只要自己多哭一哭，多求一求，她一定会答应的。
一个无法修行的废物，守着道胎又有什么用？
这等至宝，本就该属于自己这样的天之骄女！
“姐姐，你说话呀！
你到底答不答应？”
苏语柔的哭声里，带上了一丝微弱的不耐烦和催促。
在满怀期待的注视下，病床上的少女终于有了反应。
苏九夜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而后。
她开始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手，从苏语柔那温热虚伪的掌控中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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