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骄阳似火，南方某地公路上正行驶着一辆日本“公爵”牌小轿车。
那车估计己用了些年，外表看起来己不太光鲜。
这在那个官员们争相比豪华、比档次的年代，己显得有些落伍和寒酸。
这不，前后左右更高档、更豪华的“皇冠”、“奔驰”比比皆是，带着趾高气扬的微笑，扁起鄙夷不屑的嘴角，从它身旁擦肩而过，让本车的主人不时涌起阵阵酸意。
这是恍若昨日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个既锐意进取又浮饰成风的年代。
献身主义己疲软，英雄主义己衰老，人们只有一种要求：发财！
要赶在别人前面，让自己先富起来！
这既是上层的鼓励，也是下层的野心。
大政治、大革命、大人物，谢天谢地，这些见得多了，己经烦透了。
人们弃文从商、弃政从商、弃农从商，赶集般拥向商海，发疯般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
与此相对应，享乐主义己在相当部分的官员中蓬蓬物勃地流行起来。
他们比官位、比权力、比排场、比房子、比小车，惟独不比政绩。
十年的经济改革，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腐化；十年的思想解放，带来了自由，也带来了混乱。
收获和代价并行不悖。
车里坐的是旭东黎族自治县新任县委书记刘贤贵和特地前来迎接的县委组织部部长金正利。
今天中午他们从省城丰州市出发，由东而西，一路疾行，己经跑了整整六个钟头。
越过一座座灰墙黑瓦的村庄，穿过一片片葱葱繁茂的公路林，越往西去，气候就越炎热，景物就越荒凉。
爬过一座山坡，路面渐渐变窄，眼见己进入旭东境内。
此时天色己近黄昏，一轮夕阳越来越红，越来越太，正静静地斜挂在小车的前方。
刘贤贵还在打盹，金正利怯怯地推了他一下，轻声叫道：“刘书记，到旭东了。”
刘贤贵睁开眼睛，揉揉眼皮，打开车窗向外眺望。
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广袤而平坦的土地，荒草茫茫，灌木丛丛，视野之内，杳无人烟。
肆虐的阳光几乎把这片土地给烤焦了。
草丛干涩枯黄，灌木也没了绿叶，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树枝，在荒野上张牙舞爪。
司机有意放慢速度，让他慢慢观看。
刘贤贵刚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来到这太阳落下的地方，心中感触自是不同。
他目光阴沉，看了好一阵，才喟然叹道：“这里少说也有万亩，这么平，又这么大，就这样荒着。
早就听说旭东穷，没想到穷成这样，那么多荒地放着没开。”
其实旭东县的穷，并不仅仅表现在荒地多这点上。
这里是汉黎杂居之地，一半是沿海，一半是山区；汉人多居沿海，黎人多居山区。
气候炎热，常年干旱少雨，风沙一起，鬼见鬼愁。
山区地广人稀，山峦连绵，经济文化异常落后。
长期以来，黎族人沿袭原始的生产方法，刀耕火种，一山烧过一山，一坡烧过一坡。
烧完便在焦土上播下谷种，此后不再理会，任凭自生自灭，所以产量极低。
农闲时，男人上山狩猎，女人在家纺织，几乎没有商品经济，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每家每户一间茅草房，中央一团火堆，既可熏蚊子，又可御寒做饭，一年西季，终日不息。
除了几件锅碗瓢盆，便是用竹子搭成的睡床和两条破旧的毯子，全部家当加起来不足百元。
最穷的连条毯子也没有，胡乱用些麻袋盖着过冬。
首到改革开放后，国家实行扶贫，情况才慢慢有所好转。
这是个累人的地区。
有些村庄几千年来从未听过一回汽车的叫声。
上届县委书记曾突发奇想，要在任期内，走完所有尚未通车的村庄。
于是有一天，他早上六点钟从县城出发，九点钟在公路的尽头下车，带着两名随行人员，跟着向导开始步行。
跋山涉水，穿林过竹，首到晚上八点才到达一个黎族村庄。
黎族人最是好客，有客从远方来，必是大醉方休。
村里人第一次迎接全县最大的官，自然是感激不尽，欢快无比。
他们搬来自家酿制的山兰米酒，从地下挖出埋藏多年的“坛朵”，煮上几大锅竹笋，扔进几块野猪肉，全村人聚到一起，要与书记通宵同乐。
“坛朵”是黎族人自制的一种食物。
从山上抓来蛇虫走兽，从田里抓来青蛙小鱼，从锅里舀些剩饭，和上自制的酒糟，再洒上几把盐，放在土坛子里，封好口，埋到地下，等待重大节日，才取出来就食。
那味道怎么样呢？
难于描摹，恐怕并不比臭豆腐好闻多少。
然而，尽管村里人的热情如篝火般越烧越旺，县委书记的疲惫却如石头般越来越沉。
他胡乱喝了几口酒，扒了几口饭，便告辞大家，到村长尽其所能安排的最好的草房里睡觉了。
至于那些“坛朵”，他是连碰都不敢碰。
大概是县委书记的肉特别的香，县委书记的血特别的甜，全村所有的蚁子、臭虫、跳蚤都紧急动员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涌来，开始一场亘古未有的大会餐。
这是人与兽的大搏斗，雄浑高大与卑下微小的大抗争。
看不到硝烟，听不到呐喊，但可以想象，搏斗将是何等的惨烈。
第二天一大早，县委书记便拖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离开村子，原路返回。
于朦陇的月光中走到公路的起点，上了车，回到他那久违的家。
跨进家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洗澡间，把换下来的衣服快速扔进洗衣机，倒下双倍的洗衣粉，生怕把村子里的臭虫和跳蚤带回一只。
睡觉时他太太发现，他浑身上下几乎不余一片空地，密密麻麻地隆起一个个血红的疙瘩。
于是问道：“你究竟去了哪里？
怎么搞成这样？”
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唉！”
过了几天，身上的疙瘩消失了，他的突发奇想也消失了。
——————金正利见刘贤贵喟然长叹，接口解释道：“这里叫宰羊坡，是全县最大的荒坡。
属黎族地区，生产非常落后。
从公路两旁往深处走上几十公里才有人烟。
沿海一带好一点，没那么落后，但也不富。
主要是太干旱，缺水，所以很多土地都荒着。
不过以后就好了，广丰坝水库估计明年可以建成放水。
到时，旭东就不缺水了。”
“哦—”刘贤贵两眼一亮，露出异样的神采，如猎犬嗅到了猎物，如猎人发现了目标。
的确，在这个阳光肆虐、气候干旱的地区，水就是生命，水就是良田，因为“万物都是水做的”。
他兴奋地望着这片荒凉冷落的平野，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宏伟的计划：他要在这里做出一番奇迹，改天换地，造福一方。
（待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