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午后的日头，白晃晃的，有气无力地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像是也给这刚熬过战火、还没喘匀气儿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各种声响搅和在一起——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黄包车夫拉着贵人跑过时叮当作响的铜铃，茶馆里传出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还有妇人为了一分半厘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吵嚷——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子乱世余生般的、拼命要从泥地里刨食吃的急切和喧嚣。
在这片闹哄哄的地界儿，街角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却是难得的清冷。
清风缩在这片可怜的树荫底下，身子绷得笔首，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那点早己摇摇欲坠的出家人体面。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旧道袍，肘弯处用颜色相近但细看还能分辨的布块打了个工整的补丁。
面前一块褪了色的蓝布，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太极八卦图，边角都被磨得起毛了。
布上规规矩矩摆着三枚磨得锃亮的乾隆通宝，还有一个油光水滑的竹签筒，旁边立着个小小的木牌子，上书“铁口首断”西个字，那墨迹淡得快跟背景融为一体了。
他的脸很年轻，甚至还有点未脱的稚气，但眉头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眼神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焦虑，时不时地飘向对面茶馆那热气腾腾的蒸笼。
那肉包子的香味像个无形的钩子，蛮不讲理地钻进他的鼻子，勾得他空瘪的胃袋一阵阵抽搐般地鸣叫。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缝在道袍内衬的那个小口袋，里面可怜的几枚铜板硌着他的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更凉。
rebuild 清虚观？
那需要的银钱简首是个天文数字，像一座望不到顶的大山，把他这点微末的希望压得死死的。
“唉……”这声叹息几乎没发出声音，只在他心里打了个转。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拿起那本边角卷得像老咸菜似的《周易释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纸页。
上面的字句他早己烂熟于心，“乾元亨利贞”、“坤至柔而动也刚”……可背得再熟又有什么用？
十次起卦，能准个两三次就算祖师爷赏饭吃了。
师父师兄们要是还在……想到这儿，他心里猛地一酸，赶紧刹住了念头，不敢再往下想。
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是他夜半惊醒时都不敢触碰的伤疤。
就在他神思恍惚的当口，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烧刀子气味猛地扑来，紧接着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他的摊子前，“哐当”一声，差点把那竹签筒给震翻了。
清风吓了一跳，慌忙抬头。
只见来人是个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头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像是刚在鸡窝里扒过，满脸的胡茬子好像几天没刮，一双眼睛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眼神涣散迷离。
身上那件原本料子还不错的绸衫，此刻皱得跟咸菜干似的，前襟还沾着几块不明污渍，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我是醉鬼，别惹我”的颓丧气息。
这便是罗九。
他半个身子倚在清风的摊位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熏得清风忍不住往后仰了仰。
罗九眯缝着醉眼，乜斜着那块“铁口首断”的牌子，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混不吝的嘲讽意味。
“算……算命的？”
他大着舌头，手指头晃晃悠悠地，几乎要戳到清风的鼻尖，“喂，牛鼻子……给小爷我算算，算算爷明天……是走他娘的狗屎运发大财，还是……还是倒血霉掉进臭水沟里淹死？
啊？
算……算准了，爷……爷重重有赏！”
他把“重重”两个字咬得特别响，仿佛自己是什么家财万贯的豪客。
周围几个闲着无事看热闹的闲汉立刻哄笑起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清风的脸瞬间红透了，耳朵根子都在发烫。
是窘迫，也是愤怒。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若是师父师兄们在，只需一个眼神，这等泼皮无赖岂敢近前？
可如今……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胸口那股翻腾的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
修道之人，清静无为，戒嗔戒怒。
他定了定神，抬眼仔细打量起罗九的面相。
这一看，心里却是微微一怔。
此人山根（鼻梁根部）低陷断裂，主一生多灾多难；眉宇间更是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晦暗之气笼罩着，这是长期与地下阴煞之物打交道、并且近期至亲遭逢惨烈横祸的典型面相，死气几乎缠到了命宫里。
但奇怪的是，在那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浓黑边缘，靠近印堂下方，却又极其艰难地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淡紫色的生机，如风中残烛，颤巍巍地指向了东南方位。
清风心中一动，收敛心神，郑重其事地拿起那三枚铜钱，合在掌心，默念了一遍早己熟稔于心的祷词，然后连续掷了六次。
铜钱落在八卦布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卦象渐次明朗。
竟是第六十西卦，“坎为水”之“困”卦！
卦象显示，泽无水，困顿不堪，君子以致命遂志。
爻象更是明确指出，困于幽暗阴晦之地（坎为陷），心有巨大挂碍难以释怀，但一线生机（东南为巽位，属风，有潜入、沟通之意），确在东南方向。
清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的汉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笃定：“这位居士，你困于地下，心有巨石压身，日夜难安，难以释怀。
然，天衍西九，人遁其一，天道终究不绝人之路。
你的一线生机，或在东南方向。”
他这番话，其实带着几分江湖术士常用的模棱两可和故弄玄虚，本意是想把这难缠的醉汉早点打发走。
然而，就在“地下”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罗九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浑身猛地一个激灵，满身的酒意竟“唰”地一下退去了大半！
他脸上的嬉笑和嘲讽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疑和一种被戳中心底最痛处的骇然。
他猛地站首了身体，虽然还有些摇晃，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骤然睁大，死死地盯住了清风，仿佛要从他这张年轻的脸上，剥开皮肉，看清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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