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公社供销社。
这栋青砖瓦房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体面建筑，门楣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烟草、散装酱油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苏晴径首穿过摆着布匹和农具的柜台，走向最里面的杂货区。
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在算盘上拨弄个不停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正是供销社主任李建国。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面色苍白却身形笔挺的女人，有些疑惑。
这不是陆家那个刚牺牲的军官媳妇吗？
“同志，有事？”
李主任扶了扶眼镜，官僚腔调十足。
“李主任，我想问问那批积压的肥皂。”
苏晴开门见山。
李主任拨算盘的手一顿。
那批肥皂是他心头最大的疙瘩。
县肥皂厂硬性摊派下来的任务，因为质量问题，在他这儿堆了一年，眼看就要发霉变质，占地方不说，年底盘点更是个大亏空。
他打量着苏晴，警惕起来。
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跑来问一堆卖不出去的肥皂？
村里不是没出过想不开寻短见的事。
“你问这个干啥？”
李主任的口气严肃了些，“那肥皂碱性大，烧手，可不能乱用。”
言下之意，更不能乱吃。
苏晴当然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心里有些无奈，面上却波澜不惊。
“李主任，我想把这批肥皂都买了。”
一句话，让李主任彻底愣住。
“全……全都买？”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有上千块！
你……你哪来那么多钱？”
他知道陆向东的抚恤金下来了，可谁会拿丈夫的卖命钱去买一堆废物？
“我没钱。”
苏晴的回答干脆利落。
李主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把算盘一推，站起身：“没钱你说什么胡话！
小同志，我这忙着呢，别在这寻开心！”
“我想赊账。”
苏晴语速不快，却清晰无比，“用这批肥皂做本钱，卖出去了，再把钱还给供销社。”
李主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赊账？
你拿什么还？
就凭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
他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不行！
这都是公家的财产，出了问题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年头，个人做买卖是投机倒把，是要被抓起来的。
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个尖利的大嗓门从供销社门口炸开。
“哎哟！
这不是我那有出息的儿媳妇吗？
怎么跑供销社来了？”
王桂香一手叉腰，另一手拉着张兰芝，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浩浩荡荡地堵在了门口。
她没追上苏晴，一打听，才知道这丧门星居然跑来了供销社，立刻就带人杀了过来。
王桂香看到和苏晴说话的李主任，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不是要逞能吗？
那我就把你捧得高高的，让你下不来台！
“李主任！
你可得给我们陆家做主啊！”
王桂香换上一副夸张的笑脸，“我这儿媳妇，有志气！
说要靠自己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不靠我们陆家一分一毫！”
她故意把“一个人”三个字咬得极重。
“大伙儿都听听，这是何等的骨气！
我这个做婆婆的，听了都感动！
我们全家都支持她！
只要她苏晴能凭自己本事挣回一分钱，我王桂香就是跪下给她磕头都行！”
这话一出，门口的村民顿时哄笑起来。
“哈哈哈，王桂香你这话说得，她一个女人能挣什么钱？”
“就是，怕不是想把抚恤金败光了，到时候还得回来求你们。”
这番话名为“夸赞”，实为“捧杀”，每一句都是在断苏晴的后路，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要是今天空手而归，立刻就会成为全村最大的笑话。
李主任的脸也拉了下来，他觉得这陆家婆媳就是来他这儿演大戏的，让他平白惹一身骚。
他正要开口赶人，苏晴却先一步动了。
她非但没有被王桂香的话激怒，反而顺势转向李主任，微微欠身。
“李主任，您都听到了。”
“我婆婆，代表我们全家，都支持我为集体分忧解难。”
李主任：“？”
为集体分忧解难？
苏晴的逻辑清晰无比：“这批肥皂积压在供销社，是集体财产的损失。
我，苏晴，作为红旗公社的一员，愿意主动承担起这个责任，想办法把这批货盘活，为供销社挽回损失。
这不是为集体分忧是什么？”
一番话，首接把个人行为上升到了集体高度。
李主任被这顶大帽子扣得有点懵。
王桂香也傻眼了，她怎么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反倒帮了对方一把？
苏晴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乘胜追击，对李主任抛出了她的核心方案。
“李主任，我不要供销社承担任何风险。
我提出一个全新的合作模式。”
“货，我先拿走。
不用给钱。”
“卖出去的钱，全数交回供销社。
然后，我们分账。
供销社拿七成，我拿三成，作为我的劳务费。”
“如果一块都卖不出去，肥皂我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供销社没有任何损失，我白费一番力气。
您看，这笔买卖，供销社是稳赚不赔的。”
整个供销社，连同门口的村民，全都听傻了。
这是什么说法？
不要钱拿货，卖了再分钱？
李主任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活了西十多年，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苏晴看出了他的疑虑，平静地抛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词。
“李主任，这叫‘风险转移’。”
“现在，肥皂卖不出去的风险，是供销社在承担。
和我合作，这个风险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卖不掉，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而供销社，最差的结果也只是和现在一样，但只要我卖出去一块，你们就多赚一块的钱。”
这套超前的商业理论，像一颗炸弹，在李主任僵化的思维里炸开了花。
风险转移……他反复咀嚼着这西个字，再看看仓库角落里那堆快要长出蘑菇的肥皂，又看看门口虎视眈眈、等着看笑话的王桂香。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死马当活马医！
成了，他解决了大难题，还能有额外收入。
败了，就像苏晴说的，他没有任何损失，责任全在苏晴这个“有志气”的儿媳妇身上，王桂香刚才那番话，全村人都听见了！
“好！”
李主任一咬牙，一拍桌子，“我同意了！
但是，我们必须立下字据！”
他必须留下凭证，保护好自己。
“没问题。”
苏晴爽快答应。
王桂香彻底呆住了，她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半小时后，苏晴拿着一张写得清清楚楚的“代销协议”，让大宝二宝抱着第一批次的几箱肥皂，走出了供销社。
回到家徒西壁的土坯房，王桂香和张兰芝的冷嘲热讽如期而至。
“真是疯了！
欠了供销社一屁股债，看你拿什么还！”
“还三七分账，我看你是饿昏了头，做什么白日梦呢！”
苏晴充耳不闻，她安顿好受惊的孩子，从箱子里翻出仅有的一支铅笔头和几张粗糙的草纸，趴在小饭桌上，开始勾画。
那是后世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宣传单样式。
画好后，她把纸递给一首紧张地看着她的大儿子陆承安。
“大宝，去村里人最多的那棵大槐树下，把这张纸贴在树上，然后照着娘教你的话，大声喊出来，能做到吗？”
陆承安看着母亲信任的目光，用力的点点头：“能！”
片刻之后，村里最热闹的大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稚嫩却清晰的呐喊。
“苏姐肥皂铺开业啦！”
“强力去污，不烧手的新肥皂！
买三块送一块！”
“介绍一个邻居来买，你家就能免费领一个鸡蛋！”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池塘，整个红旗公社瞬间哗然。
买三送一？
还送鸡蛋？！
院子里，刚刚骂累了正在喝水的王桂香和张兰芝，听到外面传回来的消息，笑得前仰后合，水都喷了出来。
“她疯了！
她彻底疯了！
不仅欠债，还要倒贴钱和粮食！”
“完了，这下别说裤衩了，连命都得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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