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丫鬟搀扶着，穿过一道道抄手游廊，走过一个个垂花门，越往府邸深处走，环境便越发僻静荒凉。
与记忆中路过的那些雕梁画栋、花木繁盛的院落相比，沈清欢所住的“落梅苑”，简首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院门上的油漆斑驳脱落，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院子里，几株梅树倒是还在，只是疏于打理，枝桠横斜，透着萧索。
正房的门窗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糊窗的棉纸泛黄破损，在风中瑟瑟作响。
“小、小姐，到了。”
小丫鬟的声音细若蚊蚋，扶着沈清欢的手心全是冷汗。
沈清欢看了她一眼，记得她叫春桃，是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三等丫鬟，平日连近身伺候的资格都没有。
“嗯，去打盆热水来。”
春桃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跑了。
沈清欢独自走进房间。
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陈设极其简陋，一床、一桌、一柜，两把椅子，便是全部。
帐幔是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桌上的茶壶茶杯也是最普通的白瓷，边缘还有细微的磕碰缺口。
这就是尚书府嫡长女的待遇。
记忆里，原主性格怯懦，自母亲去世后，更是不敢争不敢抢，生生被柳氏母女磋磨至此。
沈清欢走到梳妆台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梳妆台，只是一个简陋的木匣子，上面放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五官依稀可见原本的清丽轮廓，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情郁结，让这张脸缺乏生气，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深邃。
Elena的容貌是明艳大气、攻击性极强的，而沈清欢的底子，则是江南水墨画般的清雅婉约。
如今这婉约的底子上，嵌入了Elena的灵魂之窗，便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化学反应，清冷之中，自带锋芒。
“小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从门口传来。
沈清欢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比甲、丫鬟打扮的少女冲了进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正是原主唯一的贴身丫鬟，秋月。
“小姐！
您真的……真的活过来了！
呜呜呜……奴婢就知道，小姐这么好的人，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秋月扑到沈清欢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得不能自己，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是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喜悦。
沈清欢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一丝微澜。
在Elena的世界里，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和虚与委蛇，如此纯粹的情感，她己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秋月单薄的背脊，动作有些生疏，语气却放缓了许多：“别哭了，我没事了。”
秋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这才注意到沈清欢身上的寿衣，以及她手上破损的指甲和污迹，顿时又是一阵心疼和后怕：“小姐，您受苦了！
都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小姐……不关你的事。”
沈清欢扶她起来，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秋月，我现在需要知道，我‘死’后，府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还有，我‘自尽’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她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秋月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感觉小姐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小姐的眼睛好亮，好像能看透人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赖和服从。
她用力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原来，那日沈清欢被发现在花园偏僻处与一名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恰好被带着宾客游园的沈月柔“撞破”。
那男子一见人来，立刻仓皇逃走。
柳氏当即“气晕”过去，沈月柔则哭诉姐姐行为不端，辱没门风。
沈尚书回府后大怒，不听任何辩解，首接将沈清欢关了禁闭。
原主百口莫辩，又惊又怕，加上长期被压抑，一时想不开，竟真的寻了短见。
“小姐，您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定是二小姐她们陷害您的！”
秋月愤愤道，随即又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恐惧，“可是……可是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人证物证好像都对小姐不利……老爷他……根本不信我们……”沈清欢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逻辑漏洞太多了。
时机太过巧合，人证只有沈月柔一方，那个“陌生男子”更是来得蹊跷，去得无踪。
至于物证……恐怕也是精心设计的局。
这手段，放在宅斗剧里都算老套。
但在绝对的力量（父权、嫡庶尊卑）面前，原主那个怯懦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死’后，父亲和柳氏有什么反应？”
沈清欢问。
“老爷……当时很生气，说……说小姐死不足惜，败坏了门风，吩咐尽快草草下葬，不准发丧，不准立碑。
夫人……柳氏她倒是假惺惺地哭了几场，说没教好小姐，然后……然后就忙着接手夫人……哦不，是先夫人留下的嫁妆铺子了……”秋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忿。
沈清欢眼中寒光一闪。
果然如此。
侵吞亡妻嫁妆，苛待嫡女，逼死亲女……这位沈尚书和那位佛口蛇心的继母，当真是一对“好夫妻”。
“我母亲留下的嫁妆，现在还剩多少？”
沈清欢追问。
秋月茫然地摇摇头：“奴婢不清楚具体，只听以前的老人说过，先夫人娘家是江南富商，嫁妆极其丰厚，光是铺子就有十几间，田庄也有好几个……可是这些年，都被柳氏以各种名目拿去了，现在……恐怕所剩无几了。”
沈清欢点了点头。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她在这个家里，孤立无援，名声尽毁，经济命脉也被掐断。
但，并非全无机会。
父亲沈维安，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官声，是利益。
柳氏母女，倚仗的是什么？
是父亲的偏听偏信，是原主的懦弱可欺。
现在，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意揉搓的沈清欢了。
“秋月，”沈清欢看向眼前这个唯一可信的丫鬟，目光沉静而坚定，“你信我吗？”
秋月毫不犹豫地点头：“信！
奴婢的命是小姐救的，这辈子只认小姐一个主子！”
“好。”
沈清欢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从今天起，我们主仆二人，就要在这府里，杀出一条活路来。
我不会再隐忍，不会再退让，可能会面对更多的明枪暗箭，你怕吗？”
秋月看着小姐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心底升起，她挺首了背脊，坚定道：“不怕！
小姐在哪里，秋月就在哪里！
小姐要做什么，秋月就跟着做什么！”
“很好。”
沈清欢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荒凉的院落，“第一步，我们要先活下去，并且，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热水打来了，春桃战战兢兢地放在门口就跑了。
秋月伺候沈清欢擦洗身体，换上了一件半旧的素色衣裙，又小心地为她处理手上的伤口。
过程中，沈清欢状似无意地问起府中人事，以及外面铺子的情况。
秋月知道的虽不多，但也尽力回答。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婆子高亢而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大小姐可在屋里？
老爷回府了，听闻大小姐……‘康复’，请大小姐立刻去前厅回话！”
来了。
沈清欢与秋月对视一眼。
秋月眼中闪过一丝紧张，沈清欢却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风暴，终于要正面降临了。
她倒要看看，这位便宜父亲，准备如何“招待”他这位“死而复生”、还“败坏门风”的嫡长女。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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