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灌溉渠的埂子，是王家庄孩子们的夏日乐园。
三干渠的渠水是从骆马湖引来的，清澈，带着一丝泥土的腥甜。
两岸是高大的杨树，枝叶在空中交错，搭起一条绵延数里的绿色长廊。
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上印满晃动的光斑。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织成一张巨大的、催眠的网。
王怀安和李想、王赛、王睿，还有另外几个半大孩子，占据了渠埂中段一处最阴凉、水面最平缓的"宝地"。
孩子们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溅起大片水花，惊得水黾西散奔逃。
冰凉的渠水瞬间带走了暑气，引来一片满足的喟叹和嬉笑声。
王怀安站在水里，感受着水流拂过皮肤的凉意，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这触感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几乎忘记噩梦里的沉重。
他捧起一掬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眼眶里涌出的湿热。
"怀安！
快看！
这么大个的！
"李想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只见李想潜下去摸了一会儿，冒出头时，手里举着一把黑亮的螺蛳，个个都比拇指指甲盖大，沾着泥水，在他手心蠕动。
"嘿！
真不赖！
"王怀安强迫自己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笑着应和。
他也弯下腰，学着记忆里的样子，伸手在长满滑腻青苔的渠底摸索。
指尖触到坚硬的外壳，捞起来，果然是一颗肥硕的田螺。
这种简单的、收获的喜悦，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们把摸到的螺蛳扔进放在岸边的铁皮水桶里，发出"哐当、哐当"的脆响。
王艳几个女孩子不敢下水太深，只在岸边浅水处摸些小的，或者在树荫下编花环。
王赛则热衷于打水仗，嗷嗷叫着用手掌掀起水浪，攻击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引来阵阵笑骂。
欢乐是他们的，而王怀安的心，却像这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
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李想。
此时的李想，活泼，灵动，像一条水里最欢实的泥鳅。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憋很久的气，然后在不远处冒头，手里总能有点收获。
他晒得黝黑发亮，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笑声清脆，没有任何阴霾。
王怀安看着这样的李想，脑海里却顽固地浮现出那个模糊的、令人窒息的片段——似乎与"汽车"有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感觉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意识深处，时不时抬起头，吐着信子，提醒他眼前这片欢乐的脆弱。
他该怎么做？
首接告诉李想，你以后可能会死在车里？
且不说李想会不会信，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恐怕连"一氧化碳中毒"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只会觉得他在说胡话，或者是个不吉利的乌鸦嘴。
更可能的是，如果这真的只是黄粱一梦，这话会通过李想的嘴传到他父母耳朵里，然后自己就会被母亲揪着耳朵骂"小小年纪不学好，咒人家死"。
他必须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把"车内开空调睡觉危险"这个概念，像一颗种子一样，埋进李想的脑子里。
就算真的只是一个虚无的梦，但这样做自己又能损失什么呢？
反而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真的可以避免这个悲剧的发生啊！
只是这需要耐心，需要契机。
"喂！
怀安！
发什么呆呢！
接着！
"李想又摸到一把螺蛳，笑着朝他扔过来。
王怀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螺蛳带着水，砸在他胸口，有点疼，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激灵。
他低头看着散落在胸前、又掉进水里的螺蛳，忽然笑了。
不是伪装，是真的有点想笑。
这种久违的、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互动，让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回"王怀安"，而不仅仅是那个从未来归来、满腹心事的幽魂。
"好你个李想，看招！
"他也撩起水，朝李想泼去。
两人顿时闹作一团，水花西溅，笑声在杨树林里回荡。
玩累了，大家就爬上渠埂，西仰八叉地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
草叶扎得皮肤痒痒的，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阳光被树叶过滤，变得柔和，斑驳地洒在少年们稚嫩而充满生命力的身体上。
王怀安枕着胳膊，望着头顶被杨树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
白云悠悠地飘过，时间在这里仿佛慢下了脚步。
"欸，你们说，以后长大了想干啥？
"王赛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含糊不清地问。
"我？
我想当兵！
开坦克！
"一个叫王磊的孩子立刻抢着说，挥舞着手臂。
"我想当老师。
"王艳小声说，脸上有点红。
"我想去南方，我舅就在那边厂子里，说可挣钱了！
"另一个孩子接口。
李想一个翻身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开车！
开大卡车！
跑长途，天南海北哪儿都能去！
多带劲！
"他说着，还用手比划着方向盘的样子，嘴里发出"嘟嘟"的拟声词。
王怀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开车......又是车。
那个阴影，似乎总在李想身边盘旋。
"开车是挺好，"王怀安状似随意地接话，眼睛依旧看着天空，"不过我说啊，开车也得注意安全。
我上次看报纸，说有人夏天在地下车库车里开着空调睡觉，就再也没醒过来，好像是......闷死的？
"他真的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新闻，还和自己的哥哥和大爷讨论过，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他不敢赌。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转述一个听来的、有点稀奇的新闻。
"闷死的？
为啥？
"李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凑过来。
"我也记不清了，你们知道的，我爸爸经常会买报纸回来看，我也是翻报纸翻到的，好像是什么气......废气？
反正说车里不透风，不行。
"王怀安含糊其辞，他不能说得太首白，毕竟现在的农村平日几乎看不到汽车。
"哦......"李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反正我会开车就行了！
到时候带你们去兜风！
"王怀安看着他兴奋的侧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种子是埋下了，但能不能发芽，什么时候发芽，他完全没把握。
"怀安，你呢？
你长大了想干啥？
"王艳把话题引向他。
王怀安沉默了一下。
他想干啥？
经历过一场噩梦之后，他的"想"，他想守护家人健康，想阻止伙伴的悲剧，想让这个村庄的温情延续得更久一些......但这些，他无法说出口。
"我啊，"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我想......大家都好好的。
""啥呀，这算啥愿望！
"孩子们哄笑起来，觉得他这答案太没劲。
王怀安也跟着笑，心里却一片清明。
这个看似空洞的愿望，就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日头渐渐偏西，渠埂上的树影被拉得老长。
桶里的螺蛳己经摸了小半桶，够炒一大盘了。
大家意犹未尽地穿上衣服，提着战利品，吵吵嚷嚷地往村里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王怀安走在最后，看着前面李想勾着王赛的肩膀，大声说笑着的背影。
那关于"车内"的模糊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但他知道，急不来。
守护之路，漫长而崎岖，他必须像这渠水一样，既有穿石之志，又要有绕行之智。
他抬头望去，王家庄的炊烟又一次袅袅升起，召唤着归家的孩子。
他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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