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永巷的第一步,云芷便感到一股比外面凛冽寒风更刺骨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巷子极深,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夜色中张牙舞爪。
脚下的青石板路破碎不堪,积着浑浊的雪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味、若有若无的霉腐气,还有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沉疴死气。
巷子里寂静得可怕,连风声到了这里都似乎被吞噬了,只剩下她自己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稳的跳动声。
两旁紧闭的宫门大多残破,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有些甚至用粗大的木条交叉钉死,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坟墓。
只有巷子最深处,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
那里,应该就是丙字舍。
云芷一步步向前走去,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
她能感觉到,在某些破损的窗棂后,似乎有视线在暗中窥探,冰冷而麻木,但当她凝神望去时,又只剩下黑洞洞的一片。
这条巷子,囚禁的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充满了绝望和诡异。
终于,她走到了巷底。
丙字舍的宫门相比其他稍显完整,但同样陈旧。
门上没有标记,只有两个冰冷的铁环。
那点微弱的灯火,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云芷等待了片刻,又加重力道敲了三次。
依旧是一片死寂。
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或者……人己经死了。
她微微蹙眉。
那个神秘內侍让她明日来当差,却将她深夜引至此地,是何用意?
让她知难而退?
还是另有考验?
她试着轻轻推了推门。
门并没有从里面闩死,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缓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涌了出来。
云芷不再犹豫,侧身闪了进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掩上,阻隔了外面的寒风。
门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比净衣坊的院子稍大,但也同样破败。
院子里没有积雪,反而散落着一些枯黄的草药残渣。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主屋,灯火就是从那里透出的。
主屋的窗户上糊着厚厚的高丽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的角落里,竟然堆放着一些新鲜的药材,虽然品相不算顶好,但种类颇多,有些甚至是市面上不易寻见的。
旁边还有一个小泥炉,炉火早己熄灭,上面坐着一个黑漆漆的药罐。
这哪里像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居所?
倒像是个……简陋的药庐。
云芷心中疑窦更深。
她放轻脚步,朝着主屋走去。
主屋的门虚掩着。
她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
她轻轻推开门。
屋内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与外院的破败不同,屋内竟然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家具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但都摆放得规规矩矩。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苦涩的清香,来源是桌上一个小巧的青铜香炉,正袅袅升起淡淡的青烟。
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靠墙的那张硬板木榻上。
榻上,半靠半卧着一个人。
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旧棉袍,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久未见日光。
墨黑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面容脆弱。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极淡,几乎没有血色。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件精美却易碎的琉璃器皿,带着一种病态的、惊心动魄的俊美。
这就是丙字舍的“废人”?
那位触怒龙颜被圈禁的皇子——萧煜?
云芷几乎立刻否定了后者。
传闻中的煜皇子,即便失势,也不该是这般……干净剔透的模样。
这更像是一个久病缠身的文弱公子。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榻上的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瞳仁的颜色比常人更黑些,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初睁开时,眼底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茫,但几乎是在瞬间,那迷茫便褪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倒影。
他的目光落在云芷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是平静地看着,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云芷被他看得心中微凛。
这眼神,绝不属于一个普通的病人,或者一个心智崩溃的囚徒。
她定了定神,按照宫规,福身行礼:“奴婢云芷,奉调令,前来丙字舍当差,伺候……贵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能用“贵人”二字含糊带过。
榻上的人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鬓,扫到她单薄的旧棉袄,最后停留在她那双虽然冻得发红,却依旧沉稳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过了许久,久到云芷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用一种极其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道:“你会煎药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但语气却很平淡,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云芷微微一怔,随即垂首应道:“回贵人的话,奴婢略懂一些。”
“嗯。”
萧煜轻轻应了一声,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院角有药,罐子在那里。
三碗水,煎成一碗。
去吧。”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云芷,仿佛她只是一个前来送东西的工具。
云芷心中念头急转。
这情况太过反常。
一个被囚禁的“废人”,不仅保持着清醒的神智,还能如此平静地指使新来的奴婢煎药?
而且,他对自己这个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竟没有半分质疑?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恭顺应了声“是”,便退出了主屋,轻轻带上门。
回到院中,她走到那堆药材前,仔细辨认。
药材种类不少,多是些益气补血、安神镇痛的常见药材,但其中有几味,用量和搭配却有些古怪,似乎……并非是针对寻常的体虚之症,倒更像是在压制某种毒性或旧伤。
她又拿起那个药罐看了看,罐底还残留着一些药渣,气味与她刚才辨认的药材基本吻合。
那个神秘內侍说她“懂些药性”,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萧煜需要一个人来煎药,而恰好,她懂?
她不再多想,既然对方让她煎药,她便照做。
她熟练地生起泥炉,清洗药罐,按照萧煜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开始煎药。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在等待药汁沸腾的间隙,她借着炉火的光,再次仔细打量这个小小的院落。
除了药材和药罐,墙角还有一些打理得还算整齐的寻常花草,虽然是在寒冬,也有些耐寒的品种顽强地存活着。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囚禁”、“废人”截然不同的气息。
是一种在绝境中,依然维持着的、近乎苛刻的秩序感。
药煎好了,浓郁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
云芷将药汁小心地滤入一个干净的陶碗中,端着走进了主屋。
萧煜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榻上,似乎又睡着了,呼吸轻浅。
云芷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榻边的小几上,低声道:“贵人,药煎好了。”
萧煜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向云芷。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云芷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喝药,而是轻声问道:“你叫云芷?”
“是。”
“云……”萧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但很快又聚焦回来,“以前在家里,学过医术?”
云芷心中警铃微作。
他是在试探她?
还是仅仅随口一问?
她谨慎地回答:“家父……曾任太医院医正,奴婢幼时耳濡目染,略通皮毛,不敢称医术。”
这半真半假,她现在的身份是罪官之女,其父确实曾在太医院任职,不过品级不高,且早己获罪流放。
萧煜闻言,并未深究,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伸出手,那双手指节分明,苍白得能看到皮下的青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那碗药。
药很烫,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看着碗中浓黑的汁液,眼神空洞,半晌,才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喝下的不是苦药,而是清水。
喝完药,他将空碗放回几上,用一方干净的布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重新靠回榻上,闭上了眼睛,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
“出去吧。”
他声音低不可闻,“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是。”
云芷端起空碗,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院子里,寒风依旧,但她心中的波澜却久久难平。
这个丙字舍,这个看似病弱垂死的“贵人”,处处都透着诡异。
他绝非寻常囚徒。
那个神秘內侍将她送到这里,绝非偶然。
是福是祸?
是新的囚笼,还是……一线生机?
云芷抬头望向被高墙切割成狭长一条的、灰蒙蒙的夜空,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己经踏入这局中,便只能步步为营。
无论这丙字舍藏着怎样的秘密,无论萧煜是何方神圣,她都要活下去,并且,要利用一切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她走到水缸边,开始清洗药罐和药碗,动作细致而专注。
夜色,愈发深沉。
永巷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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