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芦所谓的“家”,比敖烬想象的还要不堪。
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沼泽深处一个稍微隆起的土包,被人为地挖出了一个勉强能容身的洞穴。
洞口胡乱塞着些枯黄的芦苇杆,用以遮挡风寒,却依旧有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里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药草气息。
洞穴很小,敖烬缩小后的龙躯盘踞起来,几乎就占了大半空间。
阿芦只能缩在角落里,点起一小堆可怜的篝火,用的柴火也是潮湿的芦苇根茎,烧得噼啪作响,烟雾比热量还大。
“这里……以前是我爷爷挖来临时歇脚的地方。”
阿芦一边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堆,试图让它烧得更旺些,一边小声解释,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闷,“后来……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敖烬盘踞在相对干燥的一角,闭目凝神,没有回应。
他正全力催动着颈后的逆鳞,贪婪地吸收着从那三头沼鳞鳄身上汲取来的微薄能量。
太弱了。
这些低等妖兽的残魂和生命力,驳杂而稀少,融入体内如同涓滴细流汇入干涸的河床,效果微乎其微。
只能勉强维持他生命的最低需求,缓慢修复着那些最致命的创伤。
想要恢复到拥有哪怕一丝自保之力,都遥遥无期。
绝望的情绪再次如同冰冷的泥沼般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你……你也是从外面逃难来的吗?”
阿芦见他不说话,又怯生生地开口,试图打破沉默,“最近外面很不太平,听说山里都在打仗,死了好多人,还有可怕的妖怪跑出来……我们这片沼泽,反而因为贫瘠,没什么好东西,那些厉害家伙看不上,才稍微安全点。”
打仗?
妖怪?
敖烬眼皮微动。
是指攻击磐龙渊的那些黑甲敌人吗?
他们还在附近活动?
他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声音,试图询问:“……什么样的……妖怪?”
他的龙语晦涩而威严,即便虚弱无力,也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阿芦显然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话。
她努力理解着那古怪的发音,犹豫道:“我……我没亲眼见过。
但听偶尔路过躲难的人说,是一些穿着黑乎乎、硬邦邦壳子的……人?
或者怪物?
他们很厉害,刀枪不入,还能放光,杀起人来……不,杀起任何活物来,都不眨眼。”
黑甲!
果然是它们!
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敖烬体内弥漫开来,狭小洞穴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阿芦猛地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着他,篝火在她眼中剧烈跳动。
敖烬立刻收敛了气息。
他现在太弱了,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他们,去了哪里?”
他压抑着声音里的仇恨,尽量让语调平稳。
阿芦摇了摇头,小脸苍白:“不……不知道。
有人说往北边的大山去了,也有人说早就离开了……没人敢跟踪他们。”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前几天沼泽西边好像有很吓人的动静,地都震了,还有很亮的光闪过……之后就没什么声息了。
老鱼头他们去看过,回来说那边地都烧焦了,有一个好大好深的大坑,但什么都没找到。”
西边?
大坑?
敖烬的心猛地一沉。
那很可能是某个龙族强者最后自爆龙珠,或者被敌人的强大攻击湮灭后留下的痕迹。
又一个族人……彻底消失了。
悲恸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疯狂地催动逆鳞,哪怕只能吸收一丝一毫的能量。
阿芦见他似乎情绪低落,也不敢再多问。
她默默地从角落一个破陶罐里掏出几株干枯的草药,用石头捣碎,又拿出一点干净的皮子,沾了水,走到敖烬身边。
“你……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敷点药吧?”
她小声说着,带着试探,“这是爷爷教我的土方子,虽然不能治大病,但能止血,防止烂掉……”敖烬睁开眼,冰冷的龙瞳看向她手中那团黑乎乎、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泥。
若是以前,这种低劣的、凡人使用的草药,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龙族的自愈能力远超凡人,更何况还有各种灵药仙丹。
但现在……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依旧狰狞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移动,又有血水渗出。
他沉默着,微微挪动身体,将一处最深的伤口暴露在她面前。
阿芦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用皮子轻轻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垢,然后将药泥仔细地敷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很笨拙,却又异常专注。
微弱的篝火映照着她沾着泥污却神情认真的侧脸。
草药敷上,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随即是一种清凉感。
这点药力对他的伤势来说杯水车薪,但那种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却是一种极其陌生而奇异的体验。
在磐龙渊,从未有谁如此靠近他,更别提替他处理伤口。
有的只是漠视和欺辱。
“……谢谢。”
一个极其低沉、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响起。
阿芦敷药的手一顿,惊讶地抬头看他。
敖烬己经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只是她的错觉。
阿芦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也轻快了些:“没事儿!
爷爷说过,遇到了就是缘分,能帮一点是一点。
你……你好好休息,这里一般很安全的。
我明天再去看看陷阱里有没有抓到什么东西。”
她敷完药,又缩回自己的角落,抱着膝盖,看着那簇微弱的火苗,渐渐也睡去了。
洞穴里只剩下芦苇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少女均匀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沼泽夜里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敖烬却毫无睡意。
逆鳞吸收的那点微薄能量己经消耗殆尽,身体的修复几乎陷入停滞。
不行!
太慢了!
照这个速度,别说复仇,他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必须获得更多、更强的能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身旁熟睡的少女身上。
人族虽然弱小,但其灵魂和生命精气,对于逆鳞而言,无疑比沼鳞鳄要“滋补”得多……一个冰冷而充满诱惑的念头悄然滋生。
只要……只要吸干她……或许就能恢复一丝龙力,至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寻找更强大的猎物……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
似乎是感受到了冰冷的注视,睡梦中的阿芦不安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爷爷……冷……”那声音微弱,带着孩童般的无助。
敖烬猛地惊醒,龙瞳中闪过一丝骇然和自厌。
他在想什么?!
她救了他!
在他最卑微濒死的时候,给了他一口食物,一处容身之所,替他处理伤口!
他若对她下手,与那些冷血屠戮他族人的黑甲刽子手,又有何异?!
龙族的骄傲呢?
即便落魄至此,难道连最后的底线都要丢掉吗?
剧烈的心理挣扎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栗。
颈后的逆鳞似乎感受到了他沸腾的杀意与自厌,微微发烫,传递出一种混合着渴望与警告的复杂情绪。
最终,他强行压下了那股源自本能和绝望的邪恶欲望,艰难地挪开目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身。
不能……绝对不能……他不能堕落成只知杀戮吞噬的怪物。
可是,出路在哪里?
就在他几乎被这种绝望的矛盾逼疯时,逆鳞忽然又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吸收本能的悸动。
这一次,指向的方向,是洞穴之外,沼泽的深处。
一种模糊的、若有若无的感应。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逆鳞?
不是活物的灵魂力量,而是一种……沉静的、古老的、却又带着一丝同源气息的微弱波动?
敖烬的龙瞳骤然亮起一丝微光。
难道这贫瘠污浊的沼泽之下,还藏着什么与龙族相关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阿芦醒来时,发现那条小黑龙依旧盘踞在原地,但身上的伤口似乎收敛了一点点,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她很高兴,将最后一点块茎分了一大半给他,自己只啃了一小口。
“我出去看看陷阱,再找点能吃的东西和草药!”
她收拾好简陋的工具,准备出门,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千万别出去,外面虽然有更厉害的家伙,但一般不会靠近这里。
等我回来哦!”
敖烬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芦苇丛中。
确认她离开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全力感知逆鳞传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悸动。
方向……东南方……更深处的沼泽……那里是连阿芦都不敢轻易涉足的险地。
去,还是不去?
可能是一线生机,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
敖烬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的、一无所有的洞穴,又想起磐龙渊的滔天血火,想起父亲最后的眼神,想起那些黑甲士兵冰冷的“收割”之语。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
他挣扎着,挪动依旧疼痛的身体,用龙爪拨开洞口的芦苇杆。
冰冷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沼泽寒风瞬间涌入。
他回头看了一眼阿芦离开的方向,然后义无反顾地,拖着残破的躯体,循着那丝微弱的感应,缓缓滑入了冰冷浑浊的泥水之中,向着东南方向,那片更加幽深、弥漫着致命迷雾的沼泽深处,潜行而去。
颈后的逆鳞,在污浊的泥水下,第一次主动地、持续地散发出微热的悸动。
如同迷航的舟船,终于望见了远方一缕极微弱的灯塔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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