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林溪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云溪瑜伽馆”和租住的公寓间高速旋转。
新馆开业,最大的难题是客源。
南京城大大小小的健身中心、瑜伽工作室多如牛毛,她这个毫无背景的新馆主,想要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白天,她带着饱满的情绪上课、处理琐事,耐心解答每一位潜在会员的咨询;晚上,对着电脑屏幕上堪堪持平、时有赤字的收支数据,眉头紧锁。
母亲的电话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小溪啊,你阿弟的工作到底咋个办嘛?
总不能天天在家闲着。
还有你妹妹,我看她也得找个正经事做……”林溪捏着眉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妈,别急,慢慢来。
阿弟的工作我正在托人问,小雨可以先在馆里帮我,熟悉下环境。”
挂了电话,空旷的馆内只剩下她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种深切的孤独与压力,如同南京初夏渐起的闷热,无声地包裹着她。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间刻着疲惫与坚韧的自己,缓缓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
身体的疲惫尚可缓解,但心里的那块巨石,却悬而未落。
她想起那尊安静的小佛,和那个叫沈听澜的男人。
那份人情,总归是要还的。
更重要的是,那尊佛像身上那种历经岁月而不惊的沉静,正是她此刻内心迫切需要的。
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物件,来锚定自己漂泊不定的心神。
* * *再次站在“听澜阁”门前,林溪的心境与初次来时己大不相同。
少了些茫然,多了份明确的目的,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安宁的渴望。
店内依旧清静。
沈听澜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茶海后面,专注地沏茶。
热水冲入紫砂壶,蒸腾起白色的水汽,茶香西溢。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更衬得他气质沉静,与这满屋的古物浑然一体。
看到林溪,他并未起身,只是抬眸,对她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林小姐。”
他打招呼的方式,依旧平和。
“沈先生,上次的事,真的非常感谢。”
林溪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茶海上己经摆好了一个精致的小品茗杯,他执壶,为她斟了一杯橙黄透亮的茶汤。
“事情解决了就好,不必再挂心。”
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她面前,“尝尝,刚到的滇红,或许有你家乡的味道。”
林溪微微一怔,小啜一口。
茶汤顺滑,带着蜜糖般的甜醇,确实与她记忆中云南红茶的风味有几分相似。
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让她心头一暖。
“我弟弟他……给您添麻烦了。”
“年轻人初来乍到,难免的。”
沈听澜语气平和,“南京城水深,摸清脉络需要时间。”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倒是你,眉宇间倦色颇重。
创业初期,最是耗神。”
林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今天特意用了遮瑕,没想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这种被首接点破的关怀,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却也因为那份精准的洞察而心生感慨。
“还好,就是琐事比较多,睡眠有些不足。”
她避重就轻。
沈听澜没有追问,只是又为她续上一杯茶。
“《黄帝内经》有云,‘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弦绷得太紧,音色会变,人也一样。”
他的话,像他泡的茶,初品平淡,细想之下却蕴含着道理。
林溪忽然觉得,坐在这里,听着他说话,喝着温暖的茶,连时间的流速都似乎变慢了。
“那尊小佛……”她想起正事。
“给你留着。”
沈听澜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里间,片刻后,捧着那个锦盒走了出来。
他打开盒子,那尊静谧的鎏金佛像安然躺在丝绒衬垫上。
“请个价吧,沈先生。”
林溪拿出手机,准备付款。
沈听澜却摇了摇头,神色平和:“不急。
古物通灵,讲究一个‘缘’字。
有时是人请物,有时,也是物在等人。”
他目光扫过那尊静谧的佛,又看向林溪:“你若真心觉得它与你有缘,能安顿你的心神,不妨先请回去,**权当是寄放在你的馆中,让它感受一下新的气息。
**”林溪愕然:“这……不合规矩吧?”
古玩行里,哪有这样“先拿去用”的道理?
“我的规矩,就是看它是否找到了对的‘场’。”
沈听澜微微一笑,**“一个月为期。
若一个月后,你觉得它确实安定了你的馆,滋养了你的心,我们再谈结缘之事。
若你觉得无缘,或它与你气场不合,随时可以完整奉还。
** 我相信林小姐的为人。”
这番话,既给了林溪一个无需立即付费的台阶,又将动机从“对人”转向“对物”的珍视和“对场”的考量,更符合他古玩店老板+修行者的双重身份。
一句“我相信林小姐的为人”,更是将一种基于信任的压力给到了林溪,让她无法拒绝这份沉甸甸的提议。
“好。”
林溪郑重地接过锦盒,“一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您一个答复。”
“叫我听澜就好。”
他语气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
“听澜。”
林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抬起头,尝试着叫出口:“听澜。
那你也叫我林溪吧。”
* * *将小佛请回瑜伽馆,安置在静修区一隅特意设置的木制小龛里,林溪退后几步,静静地看着。
斑驳的鎏金在柔和的射灯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那慈悲安详的面容,仿佛真的为这个空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几个来上晚课的学员看到,都好奇地围过来,啧啧称奇,说馆主真有品味,这东西一放,整个馆的格调都提升了。
林溪笑了笑,没有解释其来历。
她只是觉得,看着这尊佛,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似乎落下了一角,让她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尊佛不仅是摆设,更是一个月的约定,一个需要她用心去感受和验证的“缘分”。
然而,现实的烦恼如同藤蔓,刚清理掉一茬,又迅速长出新的。
几天后,妹妹林雨期期艾艾地找到她:“姐,妈……妈和阿婶他们,后天就到南京了。
说是来看看我们,也顺便……玩玩。”
林溪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和婶婶的到来,意味着更多的牵挂,也意味着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喜悦与压力同时涌上心头。
母亲和婶婶是坐长途火车来的,带着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腊肉、菌子、腌菜……几乎把半个云南的山货都搬了过来。
一进门,母亲就拉着林溪的手,上下打量,眼眶泛红:“瘦了,瘦多了!
一个人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婶婶则好奇地打量着装修雅致的瑜伽馆,嘴里念叨着:“哎哟,这么大的地方,一个月得多少租金哦?
小溪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热情和关切,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林溪淹没,却也让她感到一丝窒息。
她需要解释,需要安抚,需要安排她们的住宿和生活,更需要维持自己那份“一切安好”的体面。
晚上,一家人挤在租来的并不宽敞的公寓里吃饭,热闹非凡,却也琐事不断。
母亲不停地给林溪夹菜,念叨着弟弟的工作,妹妹的未来,以及对她个人问题的担忧。
“小溪啊,你一个人带着我们这一大家子,太难了。
上次那个……唉,不提了。
妈就盼着你能再找个靠谱的人,知冷知热的……”林溪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地应着,心里却一片纷乱。
离婚的伤痕尚未完全平复,创业的压力如山倾倒,她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去考虑这些?
深夜,好不容易将家人都安顿睡下,林溪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望着南京城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悲欢。
而她,就像是无数灯火中飘摇的一盏,既要照亮自己,还要努力温暖身后的家人。
她回头,望向瑜伽馆的方向,想起那尊需要她在一个月内验证“缘分”的佛。
这份压力,竟奇异地转化成了一种动力——她必须让一切好起来,才能不负这份信任,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那份沉静的力量。
* * *第二天下午,母亲和婶婶闲不住,非要林溪带她们去南京城里逛逛。
林溪拗不过,只好安排妹妹看馆,自己带着两位长辈去了附近的夫子庙。
人流如织,喧闹无比。
母亲和婶婶对什么都好奇,走走停停,林溪跟在后面,既要照顾她们,又要防止被人流冲散,身心俱疲。
在一个卖丝绸制品的摊位前,母亲看中了一条丝巾,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和摊主讨价还价。
大概是沟通不畅,双方语气都有些激动。
林溪正要上前解围,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姨,喜欢这条丝巾?”
林溪猛地回头,只见沈听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今天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麻料衣裤,在这摩肩接踵的游客中,显得格外清爽出尘。
“听澜?”
林溪有些愕然。
沈听澜对她笑了笑,然后自然地转向林溪母亲,用流畅的、甚至带点南京本地腔调的方言,和摊主交流起来。
他并未刻意压价,只是客观地评价着丝巾的质地,三言两语,原本有些火药味的气氛顿时缓和,摊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最终以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成交。
母亲拿着丝巾,喜笑颜开,看着沈听澜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好感:“哎哟,这位先生,谢谢你啊!
你南京话讲得真好!”
“阿姨客气了,我本地人,应该的。”
沈听澜态度谦和,目光转向林溪,“带家人出来逛逛?”
“嗯。”
林溪点头,心里有些莫名的窘迫,好像自己疲于应付的一面被他看了个正着。
“夫子庙人多,照顾好阿姨。”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我正好要去前面的茶楼会个朋友,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朝林溪母亲和婶婶礼貌地点头致意,又对林溪投去一个了然的眼神,便转身汇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来得突然,去得洒脱。
母亲却拉着林溪的手,压低声音,兴奋地问:“小溪,这位先生是哪个?
人长得精神,又有本事,还会讲我们听得懂的话!
你们咋个认识的?”
林溪看着母亲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她望着沈听澜消失的方向,那个白色的背影仿佛一个短暂的幻影。
他总是在她有些狼狈的时候出现,施以恰到好处的援手,然后又翩然离去,不给她任何造成负担的机会。
连同那尊佛,也以一种不让她感到被施舍的、充满尊重的方式,暂时安放在了她的生命里。
这份体贴,让她感激,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与这个看似近在咫尺的世界之间,依然横亘着无形的距离。
这南京城的人海,第一次让她觉得,并非全然陌生,却也并非轻易可以融入。
而那一个月的约定,如同一个安静的路标,指向了一段未知却值得期待的前路。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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