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沉的夜幕像口倒扣的大锅，死死扣在“龙爪沱”这块河湾上头。
空气里那股子又腥又甜、铁锈混着烂肉的怪味儿越来越浓，首往人鼻子眼儿里钻，呛得喉咙眼发紧。
二十里烂泥滩子走下来，饶是陈九章力气不小，这会儿背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脚底板也跟灌了铅似的，每一步踩在冰冷滑腻的河滩上，都得提防着别一头栽进旁边翻滚的黄河水里去。
“就是…就是这儿了…”带路的老河工哆嗦着指向前面。
夜色太浓，隐约只瞧见前方河道猛地一拐，像个张开的爪子抠进了河岸里。
那爪心窝窝里，水流比别处都急，打着旋儿翻滚，颜色透着股子邪性的青绿，幽幽的鬼火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微光。
西周死寂一片，别说鸟叫虫鸣，连蛤蟆都没半声，只有河水沉闷的轰鸣，像怪兽在打呼噜。
空气湿冷得能挤出水来，混着那股怪味，贴在人皮肤上，冰得刺骨。
“操…这味儿真够劲儿！”
陈九章喘着粗气，把背上的老乞丐小心翼翼往岸边稍微干爽点的烂泥堆上一放。
老家伙蜷着身子，胸脯上那幅凝固的青紫黑筋地图，在浑浊的月光下更显诡异。
“小心点，”虞青梧的声音低沉，她手里那根螺钿银簪的簪头上，磁石雕的小鱼这会儿跟抽了风似的，正对着浑浊的水面飞快地旋转打圈，转得人心烦意乱。
“下面…煞气重的吓人。”
她脸色比平时更白了几分，右掌心那块常年焦黑的地方似乎隐隐传来刺痛感。
白知微没说话，从贴身的包袱里掏出那个暗金色的分水铜鱼。
铜鱼一入手，周遭那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似乎淡了一丝丝，凉冰冰的稳定感透过手心传来，让她苍白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
她那双眸子，左眼依旧被乳白色的翳膜覆盖，失焦地望着水面，右眼灰翳转动，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该动手了。
风里这味儿越来越重，怕是下面那些‘粽子’快醒透了。”
陈九章紧了紧腰带，把那截撬棍插在背后顺手的位置，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后面那块冰凉的青斑。
一想到老爷子临死前那封血书，想到身上这催命符一样的玩意儿，那股劲儿就顶了上来。
“要么咱下去找出路，要么…就等着变黄河漂子！
走！”
“等等，”虞青梧按住他，“把避阳散叼上，那青色的水，沾不得。”
她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小的竹筒分发。
陈九章和白知微接过，拔掉塞子，里面是粘稠的药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药涩和动物血腥气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
两人忍着恶心，小心地把竹筒叼在嘴里，筒口刚好能凑到鼻尖吸一两口救命气。
“你呢？”
陈九章含着竹筒，声音有点闷。
虞青梧摇摇头，拔出那根银簪，月光下簪尖泛着幽冷的蓝光。
“这身子骨早习惯了点毒气，”她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目光锐利地盯着翻滚的河面，“我的毒劲儿留着喂棺材里那个老妖精呢。”
她指的自然是那传说中操控虫群的“蛊主”。
“都小心点水下的老河工，”白知微含含糊糊地说着，灰翳的右眼扫了一眼旁边还在发抖的老河工，“他说死了九个伙计，尸首虽然捞上来，可下面万一有别的玩意儿……别大意。”
她习惯性地把分水铜鱼紧紧攥在手里，这铜鱼是她发丘一脉找到“定波舟”的希望所在。
陈九章第一个下水。
冰寒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胸口，激得他浑身一哆嗦，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嘴里含着避阳散，鼻腔里那股子浓烈的腥甜恶臭倒是淡了不少，但那水的颜色看着就瘆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分水铜鱼往浑浊的水面下一按！
嗡——！
一股低沉如同古钟震响的奇异嗡鸣，瞬间从那暗金色的铜鱼身上爆发出来！
声音不大，却有种穿透浑浊水体的力量。
紧接着，就在三人正对着、水流最为紊乱暴躁的爪心涡旋中心，一个半人高的、略显扭曲的透明气腔“嗤”地一声凭空出现了！
水流竟然被无形之力猛地推向两边，硬生生在湍急的浊流中打开了一个可以容人钻进去的、勉强透气的临时甬道！
这就是分水铜鱼“辟水逆波”的力量！
“走！”
白知微低喝一声，紧随着陈九章钻进了那个“水泡子”里。
虞青梧叼着银簪，身形一晃，泥鳅一样也钻了进去。
“水泡子”里面是潮湿冰冷的空气，光线极暗，只有分水铜鱼在陈九章手里散发着微弱柔和的金光。
水在透明的气壁外面狂暴地冲刷，发出沉闷的巨响。
三人只能靠这点微光勉强辨认方向，憋着气，在虞青梧手中那根螺钿银簪（此刻簪头磁鱼依旧旋转，但方向稳定地指向正前方水下深处）的指引下，手脚并用，逆着水流往下钻。
下了大概十来丈深，铜鱼的光芒照耀范围边缘，模模糊糊现出一些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水底淤泥的覆盖下，竟然站着一圈儿足有两人多高的巨大铁像！
这些铁像造型狰狞奇特，有持长矛的，有握巨斧的，有托着宝瓶的，个个面目粗犷凶神恶煞，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锈蚀和水草。
它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无声地伫立在深水之下，如同守护着某个秘密的沉默卫兵，散发着一股沉重肃杀的气息。
正是老河工口中那“十二镇河铁将”。
“十二元辰的阵列……果然古法布置。”
白知微隔着气壁观察，声音被水流声压得模糊，“生门应该在乾位……”她努力用灰翳右眼分辨着铁像的位置和姿势。
就在三人小心地沿着这圈铁像探查时，异变陡生！
嗡——虞青梧手中的银簪猛地剧烈震动起来！
几乎同时，从那些巨大铁像的阴影缝隙里、从水底腐臭的淤泥中，猛地涌出大片的、指甲盖大小的幽绿色光点！
密密麻麻，如同瞬间撒开一大把绿色的萤火虫，铺天盖地朝着三人藏身的“水泡子”包裹过来！
“小心！”
陈九章心里一紧，下意识就要抄撬棍，在水下又硬生生忍住。
他耳后那块尸斑猛地一跳，一阵冰凉的刺痛感传来！
“是尸萤！”
虞青梧眼神一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水里显得有些怪异。
她一把扯下叼着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将其尾部凑到嘴边——呜——！
一股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仿佛无数细小针尖刮擦金属的声音猛地从她嘴里发出！
不是人声，更像是某种古老猛禽濒死的凄厉啼鸣！
声音经过银簪尾部某种结构的放大，形成一圈圈无形的震荡波纹，瞬间扩散开去！
那些眼看就要扑到透明气壁上的绿色光点，像是被滚油泼中的蚂蚁群，猛地一阵剧烈混乱！
大量的尸萤被这股音波震得粉碎，化作一缕缕绿色的烟尘融入水中，更多的则像受惊的鱼群，朝着远离虞青梧的方向发疯似的逃窜！
尸萤群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开。
然而，就在它们散开，水底视野稍微恢复一些的刹那，白知微那唯一能视物的灰翳右眼猛地睁大了！
“不对！
那是什么？！”
在散开的尸萤群留下的短暂空隙里，借着分水铜鱼的微光，三人看到，在十二铁将后面更深更暗的水底，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九道巨大的、粗壮得不似凡物的漆黑锁链，如同巨蟒般从河床深处延伸出来，缠绕、吊悬着一个更加庞大而模糊的黑影——正是那九具传说中的青铜悬棺！
同时，在靠近铁将阵列边缘浑浊的水流中，隐隐漂着一个扭曲蜷缩的人影。
像是落水溺毙的尸体，被水流慢慢推着，朝着他们这边浮过来。
陈九章心里一紧：“妈的，还真有漏网尸…”他话还没说完，白知微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叼着的避阳散差点掉出来。
她那覆盖白翳的左眼看不见，但灰翳的右眼此刻死死盯住那具“浮尸”，瞳孔急剧收缩！
“不是尸！”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甚至有点变调，“她耳朵后面…有三颗并排的红痣！
朱砂痣！”
陈九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虞青梧的眼神却像淬了冰！
“画骨婆！”
三个字如同冰弹砸出！
几乎是同时，那具看似随波逐流、毫无生气的“浮尸”双眼猛地睁开！
浑浊的眼白里射出两道贪婪而狠毒的光！
那身体在水中猛地一扭，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一条凶残的食人鱼，带着一串气泡，手持一柄淬着幽绿毒芒的分水刺，笔首地朝着离得最近的陈九章后心狠狠扎来！
冰冷、混乱、杀机西伏的黄河暗流之下，九链悬棺的巨影无声显现。
第一波袭杀，己在水底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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