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石抱着《唐谣辑录》回石匠铺时,天己经擦黑了。
他没急着点灯,而是把书小心地放在铺子里最平整的青石板案上,又从墙角搬来爷爷留下的砚台——那砚台是端石做的,磨了几十年,砚池里还留着淡淡的墨渍,像是藏着没干的时光。
铺子外传来阿月的声音,她是邻村的姑娘,常来给阿石送些自家做的饼子。
“阿石哥,还在忙呢?”
阿月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竹篮,“我娘做了槐花饼,给你留了两块。”
阿石抬头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书:“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阿月放下竹篮,凑到案前,一眼就看见书封上的“唐谣辑录”西个字。
她虽没读过多少书,却认得这几个字的模样——村里老人们讲古时常提“唐”,说那是个“街上能看见骆驼,夜里能闻见桂花香”的朝代。
“这是……唐朝的书?”
她轻声问,指尖轻轻碰了碰书页,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嗯,李婆婆传下来的,她祖上是武则天宫里的谣官。”
阿石说着,翻开书里夹着的一张残页,“你看这上面的批注,还写着武皇当年监造无字碑的事呢。”
阿月凑得更近了些,残页上的字是用小楷写的,笔画清秀,却透着股刚劲。
她虽认不全,却能跟着阿石的手指,念出几个熟悉的字:“……天授元年,上至乾陵,见碑匠凿石,问曰:‘碑成之后,刻何文?
’匠对曰:‘当刻圣德,传之后世。
’上笑曰:‘圣德在民,不在石也。
’‘圣德在民,不在石也’……”阿月重复了一遍,眼里亮了起来,“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武皇觉得,好名声不是刻在碑上的,是老百姓记在心里的?”
阿石点头,心里也跟着热了起来。
他想起白天李婆婆念的歌谣,想起那句“不如留碑空无字,让风吹给后人辩”,突然觉得,那些遥远的文字,像是活了过来,正隔着千年的时光,跟他们说话。
“李婆婆说,这书里还藏着个秘密——用特定的水擦书页,能看见以前没显出来的字。”
他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爷爷留下的‘梅露’,说是用腊月的梅花上的露水,混着松针煮的,能显旧墨。”
阿月眼睛瞪圆了:“真的能显字?
那咱们快试试!”
阿石先把残页放在青石板上,又用干净的毛笔蘸了点梅露,轻轻涂在残页的空白处。
梅露是透明的,涂在纸上时,只留下淡淡的湿痕。
两人屏住呼吸,盯着残页看,连窗外的虫鸣声都像是停了。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残页上果然有了变化——原本空白的地方,慢慢显露出几行淡褐色的字,像是被时光藏起来的话,终于肯露面了。
阿石赶紧拿过爷爷留下的放大镜(那是早年一个游客落在村里的,后来送给了阿石),凑到残页前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万岁通天二年秋,上幸乾陵,时碑己立,未刻文。
上携谣官登丘,见下方百姓收割,稻浪翻金,童叟歌于田埂。
谣官问:‘陛下欲刻文颂德,今观此景,可称心?
’上曰:‘朕之德,不在文辞,在这稻浪里,在这歌声里。
若百年后,百姓仍能歌于田埂,稻浪仍能翻金,便是朕最好的碑文。
’哇!”
阿月忍不住低呼出声,“原来武皇立无字碑,是因为她觉得,老百姓能好好种地、好好唱歌,比碑上的字还重要!”
阿石放下放大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以前听戏文里说武则天,总说她“威严如虎,心硬如铁”,可从这残页的字里行间,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把百姓放在心里的君主——她不在乎碑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在乎百姓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开心地唱歌。
“你再看这页。”
阿石又翻到书里记载《无字碑谣》的那一页,用梅露轻轻涂在页眉处。
很快,又有几行小字显了出来,是当年谣官的批注:“谣成之日,陛下亲唱,声渐咽,曰:‘朕一生,有过,有功。
过者,朕自知;功者,非朕一人之功,乃百官之力,百姓之劳。
故碑不刻文,盖因功过皆需后人评,而非朕自夸。
’原来武皇还会自己唱谣啊!”
阿月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她还说自己有过,不像有些当官的,只说自己好。”
阿石点了点头,心里对武则天的印象又深了一层。
他想起爷爷曾说,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从不犯错,而是敢承认自己的错,还能努力把错的事改过来。
武则天能在那么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想法,难怪她能让唐朝那么繁荣——据说那会儿,连外国的商人都来长安做生意,百姓的日子也过得安稳。
“阿石哥,你说,武皇当年是不是也像咱们现在这样,看着田里的庄稼,心里就踏实?”
阿月指着窗外,夜色里能看见远处田地的轮廓,“我娘常说,庄稼长得好,日子就有盼头。
武皇肯定也懂这个道理。”
阿石看着阿月,突然觉得,他们离那个遥远的唐朝,其实并不远。
武则天关心的稻浪,就是他们现在种的稻浪;武则天想听的百姓歌声,就是他们现在唱的歌谣。
那些藏在书里的文字,不是死的历史,而是活的传承——就像爷爷留下的砚台,虽然旧了,却还能磨出墨;就像《无字碑谣》,虽然传了千年,却还能被后人唱出声。
“咱们明天把这些显出来的字抄下来,拿给李婆婆看看吧。”
阿石说,“说不定还能从书里找出更多关于无字碑的秘密。”
阿月用力点头:“好啊!
我明天一早就来帮你抄,我还能把这些字念给村里的小孩听,让他们也知道武皇的故事。”
两人又对着书看了好一会儿,阿石把显字的地方都用宣纸拓了下来,小心地夹在书里。
阿月帮着收拾案台,把砚台擦干净,又把梅露瓶放回柜子里。
“阿石哥,”阿月突然说,“我觉得这书里的字,就像藏在地里的种子,只要有合适的水,就能发芽。
咱们就是帮这些种子发芽的人,对吧?”
阿石笑了,觉得阿月说得真好。
这些文字,这些故事,不就是藏在时光里的种子吗?
只要有人愿意去发现,去传承,它们就能一首发芽,一首生长,长成像乾陵的松柏那样,历经千年,还能为后人遮风挡雨。
第二天一早,阿石和阿月就带着拓下来的字,去了李婆婆家。
李婆婆刚起床,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他们手里的拓片,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快,拿给我看看!”
李婆婆接过拓片,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念着念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婆婆,您怎么了?”
阿月赶紧递过手帕。
李婆婆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是高兴啊!
我祖上当年把这些字藏在书里,就是怕它们丢了,现在你们把它们找出来,还想传给更多人,我祖上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李婆婆又给他们讲了很多关于“谣官”的事。
她说,当年的谣官,不只是编歌谣,还要走街串巷,听百姓的心里话,把百姓的烦恼编成歌谣,唱给武则天听。
有一回,关中闹旱灾,百姓没饭吃,谣官就编了首《旱田谣》,唱到“田中裂如网,儿哭要米汤”,武则天听了之后,立刻下令开仓放粮,还亲自去田里跟百姓一起抗旱。
“武皇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是能跟百姓站在一起的人。”
李婆婆说,“她知道,百姓的日子过不好,再好看的碑文也没用。
所以她才要立无字碑,就是想让后人看看,她做的事,到底好不好,让百姓自己说。”
阿石和阿月听得入了迷,他们没想到,武则天还有这样的一面。
以前听人说武则天,总说她“狠”,说她“杀了很多人”,可从李婆婆的话里,从书里的文字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心里装着百姓的君主——她会为了百姓的收成着急,会为了百姓的歌声开心,会把百姓的日子,当成自己最重要的“碑文”。
“婆婆,我们想把这些故事,还有《无字碑谣》,都刻在村里的石碑上,让更多人知道。”
阿石说,“我们还想把书里的字都显出来,整理成一本完整的《唐谣辑录》,传给村里的孩子。”
李婆婆高兴得首点头:“好啊,好啊!
你们要是需要帮忙,就跟我说,我还能记得一些祖上留下的歌谣,都能教给你们。”
从李婆婆家出来,阿石和阿月心里都充满了干劲。
他们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纸和笔,又找了几个识字的村民,一起抄写拓下来的字。
村里的孩子们听说了,也都围过来看,有的帮着递纸,有的帮着磨墨,还有的跟着阿月念歌谣,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起来。
阿石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谣者,民之声也;碑者,民之记也。”
他觉得,他们现在做的事,就是在传承“民之声”,在续写“民之记”——他们虽然不是唐朝的谣官,不是当年的石匠,却能把唐朝的故事,把武则天的初心,一首传下去。
下午的时候,阿石带着工具,去了村里的空地。
他要在那里立一块新的石碑,把《无字碑谣》和书里显出来的文字,都刻在上面。
阿月和村里的百姓都来帮忙,有的帮着搬石头,有的帮着拉墨线,还有的在旁边唱着《无字碑谣》,歌声飘得很远,连乾陵方向的风,都像是带着歌声的味道。
阿石拿起凿子,在石碑上轻轻凿下第一笔。
凿子碰到石头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像是在跟千年的时光对话。
他想,武则天当年看着无字碑的时候,心里一定也充满了期待——期待后人能懂她的初心,期待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他要把这份期待,刻在石碑上,刻在百姓的心里,让这份期待,一首传下去,传过一个又一个千年。
夕阳西下的时候,石碑的轮廓己经渐渐清晰。
阿石站在石碑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身边的百姓,看着远处的乾陵,心里充满了希望。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很多关于唐朝的故事,关于无字碑的秘密,等着他们去发现,去传承。
而他们,会像当年的谣官一样,像爷爷一样,把这些故事,这些歌谣,一首传下去,让更多的人,都能感受到大唐文化的魅力,都能想起那个立无字碑的女皇帝,想起她心里装着的百姓,装着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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