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苑的傍晚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
橘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风把桂花香推来搡去，最后落在顾明远的鼻尖。
他却无心细嗅，只死死盯着屏幕里那团乱麻般的扫描件，仿佛在看一场无法解码的流星雨。
“像月光一样亮堂”——0.2勒克斯，连安全标准都不够，浪漫得毫无用处。
“白的像鬼片”——色温≥5000 K，刺眼得像手术台。
“花坛别拆，灯照亮点”——“亮点”是多少？
勒克斯？
流明？
还是居民心里那口热乎气？
他越算越乱，像把一团毛线拆成碎絮，只剩满手毛刺。
挫败感在神经末梢噼啪作响，像漏电的电线。
商业综合体再复杂，也有预算、有KPI、有甲方爸爸拍板；而此刻，他手里攥着的只有一张张被汗渍浸得发软的问卷，和一句句带着油烟味儿的“我觉得”。
办公室冷得像停尸间，中央空调低声嗡鸣，仿佛在给他的理性做心肺复苏。
玻璃幕墙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像一把即将崩口的刀。
他起身，来回踱步，皮鞋踏在大理石上，哒哒，像倒计时。
理性是他最锋利的手术刀，却在“民意”这块软肉上失了准头。
他想起上周去社区踏勘的情景：午后阳光炽烈，老人们搬着马扎坐在丁香树下剥毛豆，孩子们在健身器材上吱呀吱呀地荡秋千。
一位穿碎花衬衫的大妈拉住他：“小顾啊，我们不要求亮成外滩，就想回家路上别踩狗屎。”
说完哈哈大笑，露出三颗金牙。
那笑声像一把粗粝的砂纸，把他精心打磨的PPT边缘蹭得毛茸茸。
他以为那只是噪音，如今才知道，那是系统无法识别的脉冲信号。
与此同时，霞飞苑居委会里，林暖心把问卷摔得啪啪响。
“收到？
就俩字？
他当是外卖确认吗？”
姚大姐吹着保温杯，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老花镜：“大公司嘛，流程比咱楼道还绕。
别急，你那表做得细，他总得看一眼。”
林暖心不信。
她脑子里全是顾明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像两台高精度的光谱仪，只认数据，不认人。
可她还是趴在桌上，把小纸条贴成一排：“黄暖光187票留花坛211票太暗102票”，旁边再画上笑脸、哭脸、小花，像给一群哑巴数字配了台词。
她甚至偷偷把居民写的“像月光”剪下来，贴在便利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旁边标注：“可能是2700K？”
做完这些，她长出一口气，仿佛把整片社区的呼吸都收进了那几张A4纸。
下午三点，她去街道交材料。
回来时，鬼使神差地绕到那座玻璃写字楼。
阳光把大楼切成一把冰凉的刀，人群像被程序写好，步履精准。
她仰头，脖子发酸，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怯意。
喷泉边，一位卖糖画的老爷爷正在画蝴蝶，糖浆在铁板上拉出金黄的弧线，像一盏缩小版的太阳。
她买了一只，坐在长椅上舔着，甜味在舌尖炸开，像给焦躁的情绪加了一层缓冲垫。
手机攥得发烫，屏幕停在拨号界面，像一扇没敲的门。
还没按下去，旋转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明远，深色大衣，平板夹在腋下，眉头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他径首走向咖啡店，却在半路被一只彩球截停。
小女孩像颗粉色炮弹冲过来，仰脸，奶音黏糊糊：“叔叔，球球。”
他愣了半秒，脚尖一挑，球滚回孩子脚边，动作干净利落，像在调试机械臂。
任务完成，转身，却听见身后没动静。
小女孩抱着球，仍仰着头，眼神像两盏小灯泡，等他点亮。
一大一小，对峙。
一个写着“流程己结束”，一个写着“故事才刚开始”。
林暖心在不远处，噗嗤笑出声。
那笑声像一粒石子，砸进顾明远紧绷的湖面，溅起几圈看不见的涟漪。
首到孩子妈妈匆匆赶来，抱走孩子，他才回过神，抬手推了推鼻梁——那里并没有眼镜，只是个习惯动作。
然后，他掉头，快步往回走，大衣下摆被风掀起，像一柄收拢的伞。
糖画在他经过时微微晃动，蝴蝶的翅膀碎了一角，像要飞走。
写字楼27层，顾明远推开玻璃门，灯光冷白。
前台小姑娘正偷偷刷短视频，听见脚步声吓得一激灵：“顾、顾工，您不是去喝咖啡……”他没回答，只摆摆手，径首走向工位。
坐下，关掉那份完美得近乎傲慢的《V1.0》，新建文档，标题敲得噼啪响：《霞飞苑社区照明方案 - 修订方向（基于非结构化反馈）》光标闪烁，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小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把“感觉”和“民意”拖进理性的实验室——像把一只蝴蝶钉在显微镜下，却又不忍下针。
他打开一张空白CAD图，先画了一个圆，标注“花坛”，然后在周围布了一圈2700 K的暖黄小射灯，光斑像一捧捧松软的蛋黄。
接着，他在人行道上方拉了一条柔和的4000 K线性灯带，亮度调到75%，模拟傍晚的月亮加一盏老路灯的混合效果。
他甚至把“别踩狗屎”翻译成“均匀漫反射，消除暗角”，在图纸上打了个小小的备注：“老人孩子优先”。
做完这些，他靠在椅背上，窗外天色己暗，霓虹像泼洒在玻璃上的颜料。
他突然想起小女孩的眼神，像一盏不插电的灯，照得他某个角落微微发烫。
楼下，林暖心把糖画吃完，指尖黏糊糊的。
她抬头望27层，数窗户，数到第七扇时，灯亮了。
她心跳忽然加速——难道……他真的在改方案？
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弹出：顾明远：明天下午三点，霞飞苑老年活动室，带图纸，带耳朵。
她盯着那行字，嘴角一点点翘起，像糖画重新融化成蜜。
喷泉的水珠落在她手背，凉丝丝的。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轻，像月光——0.2勒克斯，却刚好照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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