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暮春将尽，御花园的海棠开始凋零，粉白的花瓣随风飘散，如同铺了一地碎玉。
昭璎独坐窗前，手中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落在院中那株日渐凋零的海棠树上。
“璎妹妹可在？”
苏婉清的声音伴着轻柔的叩门声响起。
昭璎起身开门，见苏婉清端着两盏新沏的茶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苏姐姐快请进。”
昭璎侧身让道，“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苏婉清将茶盏放在桌上，轻叹一声：“整日闷在房里，实在无趣得紧。
听说御花园西边的芍药开得正好，想邀妹妹同去赏玩，不知妹妹可愿同行？”
昭璎本欲推辞，但见苏婉清眼中期待，又不忍拒绝，便点头应下。
二人带着贴身宫女，沿着青石小径往御花园西侧行去。
果然，远远便见一片芍药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蔚为壮观。
“真真是‘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
苏婉清不禁吟道，眼中满是欣喜。
昭璎微笑颔首，目光却被不远处一架秋千吸引。
那秋千悬在老槐树下，随风轻轻晃动，仿佛还留着昨日嬉戏的余温。
她不觉走近，手指轻抚过秋千架上缠绕的藤蔓。
恍惚间，仿佛回到苏州老家的后花园，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常与兄长在秋千上嬉戏。
“妹妹想试试？”
苏婉清笑问。
昭璎摇头：“不过是想起些旧事罢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二人回头，见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男子立在花丛旁，身后远远跟着几个内侍。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眉目清朗，气度雍容，虽只穿着寻常衣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昭璎心中一惊，忙拉苏婉清跪下：“臣妾不知圣驾在此，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皇帝轻笑一声：“起来吧。
是朕没让人通传，与你们无关。”
他的目光落在昭璎身上，“你倒是眼尖，认得朕。”
昭璎垂首道：“皇上真龙之气，非凡人可比。”
皇帝似乎被这话逗乐了：“好个伶牙俐齿。
你们是今届的秀女？
哪家的？”
苏婉清忙答道：“臣妾苏婉清，家父是杭州知府苏明远。”
她又指指昭璎，“这位是沈贵人，翰林院修撰沈砚之之女。”
皇帝的目光在昭璎脸上停留片刻：“沈修撰的女儿？
朕记得你。
那日你说最爱《史记》，可是真的？”
“臣妾不敢妄言。”
昭璎轻声应道。
“那朕考考你。”
皇帝随手折下一枝芍药，“太史公评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你以为如何？”
昭璎略一思索，从容答道：“臣妾以为，太史公此言固然有理，然项羽虽败，其不肯过江东、自刎乌江之气节，亦堪称豪杰。
且他分封诸侯时，仍以义帝为尊，并非全然不师古。”
皇帝眼中闪过讶异之色，随即笑道：“好个见解！
沈修撰果然教女有方。”
他将手中芍药递给昭璎，“这花赏你了。”
昭璎接过花，颊边微热：“谢皇上恩赏。”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李玉茹带着几个宫女匆匆赶来，见到皇帝，忙跪下行礼：“臣妾不知皇上在此，请皇上恕罪。”
皇帝眉头微蹙：“都起来吧。
今日倒是热闹。”
李玉茹起身，见昭璎手中的芍药，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随即笑道：“皇上，臣妾新学了一曲《霓裳羽衣》，不知可否...朕今日还有政务。”
皇帝打断她，语气冷淡，“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忙行礼告退。
昭璎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
回到锦瑟宫，苏婉清仍沉浸在方才的相遇中：“妹妹真是好造化，竟得皇上亲自赐花。”
昭璎摩挲着手中芍药，心中却无半点欣喜：“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罢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皇帝并未召见任何人，那日御花园的相遇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李玉茹倒是时常往华贵妃宫中去，每每回来都要炫耀又得了什么赏赐。
这日午后，昭璎正在抄录《诗经》，忽见谦嫔身边的宫女来请：“娘娘请璎贵人过去说话。”
昭璎忙整理衣装，随宫女往正殿去。
谦嫔正在插花，见她来了，含笑招手：“来，帮本宫看看这瓶花可还雅致？”
昭璎细看片刻，轻声道：“娘娘这瓶花，主次分明，疏密有致，只是这枝白梅略显孤高，若添两片绿叶相衬，或许更佳。”
谦嫔眼中露出赞赏：“果然是个有眼力的。”
她示意昭璎坐下，“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提醒你。”
昭璎恭声道：“请娘娘示下。”
“那日御花园的事，本宫都听说了。”
谦嫔语气平和，“你应对得体，很好。
只是…”她顿了顿，“华贵妃那边，怕是要记上一笔了。”
昭璎心中一沉：“臣妾愚钝…你可知皇上为何独独赏你？”
谦嫔轻叹，“不是因为你的才学，而是因为你像一个人。”
昭璎猛然想起华贵妃那日关于步摇的话，心中恍然：“娘娘是说…端慧皇太后。”
谦嫔压低声音，“皇上的生母。
你那双眼睛，像极了她年轻时。”
昭璎手中茶盏险些跌落：“臣妾并无此意…本宫知道。”
谦嫔温和地拍拍她的手，“只是在这深宫中，有时不是你不争，就能平安无事的。
华贵妃最忌惮别人提起皇太后，你如今入了她的眼，往后更要小心。”
昭璎回到房中，心中波澜起伏。
她取出那支步摇，对镜自照，果然发现自己眉宇间与宫中供奉的皇太后画像有几分神似。
次日清晨，景仁宫请安时，华果然贵妃发难。
“沈贵人近日倒是清闲。”
华贵妃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听说整日在房中读书写字，可是在预备着哪天皇上考较学问？”
昭璎垂首道：“臣妾不敢。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好个打发时间。”
华贵妃冷笑，“本宫倒是好奇，你都读了些什么书？
莫非又是《史记》这类打打杀杀的？”
皇后见状，温声解围：“妹妹过虑了。
沈贵人好学是好事，总比些个整日争宠斗艳的强。”
华贵妃脸色一沉，还要再说，忽听门外太监通报：“皇上驾到——”众人忙起身迎驾。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含笑让众人平身，目光在殿中扫过，最后落在昭璎身上。
“朕昨日翻看《史记》，忽有一处不解。”
皇帝状似随意地道，“沈贵人可还记得，项羽该下之围时，所作《垓下歌》全文？”
昭璎心中一惊，忙躬身答道：“回皇上，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皇帝颔首：“不错。
那你可知，虞姬和歌如何？”
昭璎沉吟片刻，轻声道：“《楚汉春秋》载，虞姬和云：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顿了顿，补充道，“然太史公未录此歌，真伪难辨。”
皇帝眼中闪过激赏之色：“好！
果然通透！”
他转向皇后，“朕今日才知，后宫中有如此才女。”
皇后微笑附和：“皇上说的是。
沈贵人确实蕙质兰心。”
华贵妃脸色铁青，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
请安结束后，皇帝特意叫住昭璎：“朕那里有本《楚汉春秋》珍本，你可想一观？”
昭璎心中警铃大作，谨记谦嫔的告诫，恭声道：“臣妾才疏学浅，不敢玷污圣物。”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既然如此，朕便不勉强了。”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昭璎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晓得自己方才的推拒，或许比接受更需要勇气。
回到锦瑟宫，苏婉清早己等在院中，脸上带着欣喜又担忧的神色：“妹妹今日可是出了风头，连皇上都对你另眼相看。
只是华贵妃那边…”昭璎苦笑：“姐姐放心，我省得。”
是夜，昭璎独坐灯下，取出兄长所赠的锦囊。
其中除银钱药物外，还有一张字条，上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看它渐渐燃成灰烬。
窗外月色如水，映着重重宫阙。
昭璎轻抚那日皇帝所赐的芍药，花瓣己然枯萎，颜色却依旧艳丽。
她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心中蓦地一动，似有什么东西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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