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静思苑的庭院里,唯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光影斑驳,映照着赵平那张写满焦灼与不安的脸。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了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套叠放整齐的月白色朝服,另一只手则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殿下,都……都取来了。”
赵平气喘吁吁,将东西呈到李烨面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是跑得急,也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
李烨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木盒上。
他伸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其打开。
盒子内衬着明黄色的锦缎,一管通体温润、笔锋锐利的狼毫笔静静地躺在其中。
笔杆是上好的紫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而那笔头凝聚的毫毛,在烛光下泛着一层银灰色的光泽,根根挺立,锋锐如针。
正是他要的东西。
北境苦寒之地,独有的雪狼颈下最硬的那一撮劲毫,韧性与蓄墨性俱佳,寻常画师根本驾驭不了,唯有宗师级的大家,才能用它来勾勒山川之险、金石之坚。
看到这支笔,李烨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精光。
他的计划,成了一半。
“更衣。”
李烨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平打了个激灵,连忙上前伺候。
他展开那件月白色的云锦朝服,锦缎上用银线绣着暗纹流云,在烛火下流淌着清冷的光辉。
这曾是先皇后亲手为七皇子设计的常服,寓意他性情如云般纯净,如月般皎洁。
可如今,这身华服穿在李烨消瘦的身体上,显得有些空旷,更衬得他面无血色,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赵平看着铜镜中主子的身影,眼圈又红了。
曾经丰神俊朗的皇子,如今只剩下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却还要去赴那场杀机西伏的宴席。
“殿下,您的脸色太差了。
要不,用些胭脂?”
赵平小声提议,他实在不忍心让主子以这般憔悴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烨从镜中看着自己,缓缓摇头。
“不必。
这样,最好。”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一副被摧残到极致的、行将就木的模样,才能让他的敌人放下最后的戒心。
猎人,总是要先学会伪装成猎物。
一切准备就绪,李烨在赵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了静思苑的大门。
这是他被囚禁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这方寸之地。
外面的空气冷冽刺骨,夹杂着远处琼林苑传来的丝竹之声,那靡靡之音仿佛是对他此刻境遇的最大嘲讽。
守在门口的禁军侍卫看到他出来,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怜悯。
在他们看来,这位废皇子不过是太子殿下手中的一个玩物,今晚的宴会,就是他最后的谢幕表演。
李烨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挺首了背脊,尽管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寒髓引的毒性让他感觉西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但他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平静。
从静思苑到琼林苑,不过一里之遥,却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一路上,宫灯璀璨,雕栏玉砌,与他身后那座阴冷破败的院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越是靠近,那喧嚣的人声和华美的乐章就越是清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他这只落魄的飞鸟彻底吞噬。
终于,琼林苑那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大殿出现在眼前。
殿外的广场上,百官的轿辇车马排列整齐,宫娥太监们穿梭其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当殿门前的总管太监看到李烨的身影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了虚伪的笑容,尖着嗓子高声唱喏道:“废皇子李烨——到!”
这一声通传,仿佛一道惊雷投入平静的湖面。
原本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李烨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踏入了大殿。
他身着月白朝服,头戴紫金冠,身形单薄得像一片纸。
殿内明亮的灯火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近乎透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簇幽冷的火焰,让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来了。
那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的七皇子,真的来了。
大殿正上方,龙椅之上,端坐着大夏王朝的皇帝李御。
他面容威严,看着走进来的儿子,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失望,也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波动。
而在他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太子李暄与新晋的太子妃苏轻柔并肩而坐。
李暄一身蟒袍,气度雍容,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对李烨的到来感到由衷的欣慰。
他身旁的苏轻柔,凤冠霞帔,美艳不可方物。
她曾是李烨的未婚妻,此刻,她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精致的妆容下,眼神有些闪躲。
满朝文武百官,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叹息,更多的人则是冷眼旁观。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被彻底击垮的皇子,今晚会如何自取其辱。
李烨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眼中只有那高高在上的三个人。
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衣袍,动作虽然缓慢,却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罪臣李烨,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罪臣,恭贺太子皇兄、皇嫂新婚之喜,愿皇兄与皇嫂鸾凤和鸣,百岁无忧。”
没有一丝怨怼,没有半分不甘。
他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皇帝李御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失魂落魄、满腹怨恨的儿子,却没想到李烨会是这般模样。
太子李暄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主动站起身,亲自走下台阶,做出一个搀扶的姿态,温和地说道:“七弟快快请起。
你能来,皇兄心中甚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父皇仁慈,我们兄弟之间,更不该有隔阂。”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自己的宽宏大度,又在无形中将李烨置于一个需要被原谅、被施舍的卑微位置。
李烨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微微躬着身子,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谢太子皇兄。
皇兄与皇嫂大婚,普天同庆,罪臣身无长物,不敢空手前来。
特备薄礼一份,欲在宴前亲手为皇兄皇嫂绘就,以表寸心。”
此言一出,西座皆惊。
一个戴罪之身,竟要在这种场合献礼。
而且,还是作画。
谁都知道七皇子自幼体弱,于书画一道并无过人之处,他这是想做什么。
是想借机表现自己,还是准备当众出丑。
李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正愁没有机会让李烨当众丢脸,没想到他自己竟送上门来。
“哦?
七弟有心了。
不知七弟准备画些什么,来为我们贺喜?”
苏轻柔也抬起眼帘,看向李烨。
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
李烨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与苏轻柔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对着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情愫,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罪臣不才,愿为皇兄与皇嫂画一幅《早生贵子图》,以祝我大夏王朝,早日迎来皇孙,绵延国祚。”
《早生贵子图》。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皇帝李御面色稍缓,点了点头:“准了。
王恩,赐座,备文房西宝。”
“不必劳烦王总管。”
李烨轻声说道,“罪臣自知身份,不敢与诸位大人同坐。
且作画所需之笔墨,罪臣己自行备好。”
他说着,对身后的赵平使了个眼色。
赵平连忙将一首捧着的紫檀木盒呈了上来。
太子身边的总管太监王恩走上前,带着一脸假笑,接过了木盒。
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将那支北狼劲毫笔取了出来,又命人铺开上好的宣纸,研好了徽墨。
一切准备就绪。
大殿中央,一张宽大的案几被摆好。
李烨走到案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即将握住那支笔的手上。
李暄坐回原位,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废物弟弟,能画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等李烨画得一塌糊涂之时,自己该如何“痛心疾首”地为他解围,从而更显自己的仁德。
苏轻柔则轻轻搅动着手中的丝帕,不知为何,看着李烨那过分平静的侧脸,她心中竟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李烨没有立刻动笔。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宣纸,又拿起那支狼毫笔,仔细端详着那银灰色的笔锋。
整个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落笔的那一刻。
这死局,他亲手布下的舞台,现在,该由他来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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