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袋锅自项老汉布满沟壑般老茧的掌心滑落，坠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迸溅的火星燎上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瞬间灼出焦黑孔洞，而老人浑然未觉，浑浊的瞳孔死死锁定着面前的儿子。
项建国身姿如标枪般挺立，粗糙的手掌紧攥着肩头的犁铧，铁器的寒意顺着脖颈渗入肌理，冻得后颈止不住轻颤。
"你且再说一遍？
" 项老汉的嗓音似经岁月砂纸反复打磨，沙哑中透着难以掩饰的裂痕。
他抖着手往烟袋重新装填烟丝，枯槁的指节剧烈震颤，金黄烟丝簌簌坠落，恰似转瞬即逝的渺茫希望，旋即被泥土无情吞没。
"儿决意从军。
" 项建国喉结重重滚动，目光扫过院墙上晾晒的玉米棒 —— 那些饱满的颗粒，本是全家越冬的倚仗。
"八路军奋勇抗敌，儿愿追随他们，将日寇逐出华夏大地！
" 话音在凛冽寒风中微微发颤，却裹挟着破釜沉舟的坚毅。
李翠花陡然跌坐在地，压抑的啜泣如困兽呜咽。
她十指深深抠入湿润泥土，仿佛妄图抓住即将消逝的宁静，指缝间瞬间填满黑泥。
盛红薯的竹篮倾覆在地，干瘪的薯块骨碌碌滚出，其中一枚停在项建国脚边，皱缩的表皮恰似他此刻紧绷的面容。
"你娘还在屋里！
" 项老汉突然暴喝，猛地撑地起身。
动作过猛致使腰间布带松散，露出内里层层补丁的旧棉袄，破损处的棉絮如残雪般探出。
他踉跄着迈向正房，暮色中的身影佝偻摇晃，似被命运之绳牵绊的提线木偶。
土坯房门吱呀洞开，项母扶着门框伫立，手中犹握着未纺完的棉线。
银丝般的鬓发以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黏在爬满皱纹的额前，被泪水浸透后紧贴皮肤。
方才远处传来的枪响令她脸色煞白，可眸中却燃着看透儿子赤诚的光亮。
"建国要去投军？
" 她的声线平静如将涸的溪流，细微的颤音却泄露了内心惊涛。
一旁纺车仍在机械转动，线轴上的棉线越缠越长，恰似永远抽不尽的牵挂。
死寂笼罩院落。
檐下麻雀突然聒噪惊飞，扑棱棱的振翅声更衬得西下静谧可怖。
远处传来犬吠，在空旷田野间久久回荡，令众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项母缓步上前，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抚过儿子肌肉虬结的臂膀 —— 那是经年累月耕作铸就的力量。
"你爹年轻时亦有报国之志，" 她忽而轻笑，眼角皱纹堆叠如龟裂的河床，"当年义和团起事，他偷跑三里地，终被你爷爷揪着耳朵拽回。
"这番话令项建国愣住。
在他印象中，这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耕作的父亲，竟也曾有如此热血岁月。
"可地里的活计......" 李翠花哽咽着开口，手指将衣角绞得变形。
开春的土地尚未翻整，麦种还未播撒，这一走，家中重担便全压在妇孺老弱肩头。
"我与你娘能扛。
" 项老汉蹲坐在门槛，哆嗦着连划三根火柴才点燃烟袋。
跳动的火苗映亮他沟壑纵横的面庞，每道皱纹里都镌刻着半生沧桑。
"去年攒下的两斗麦种，足够春耕。
" 烟圈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一如他欲说还休的担忧。
项母转身进了里屋，良久才取出个蓝布包。
她小心翼翼层层打开，露出几枚被岁月磨得锃亮的银元，另有红布包裹着：一小撮珍藏的茶叶，半块陈年冰糖，还有张泛黄的药方 —— 那是多年前为儿子治病留存的。
"这是你爹闯关东时带回的，" 她将布包塞进儿子掌心，银元的凉意与体温交织，"路上备着，莫要饿着。
"暮色西合，李翠花在灶房烙制玉米饼，特意掺入少许珍贵麦麸，改善口感。
项建国连食三张，将麦香、玉米香连同家的温度，悉数吞咽进肚。
项母始终未动碗筷，只是静静凝视着儿子，浑浊眼眸中盛满不舍与骄傲。
"明日一早，我便去村头打听。
" 项老汉饮下一口浑浊米汤，豁口碗沿沾着几粒饭粒，"听闻八路军在西边招兵，距此八十里。
" 话语虽轻，却似耗尽全身气力。
夜深人静，土炕被灶火烘得暖意融融。
李翠花背过身去，肩头不住抽动。
"我给你纳了鞋底，" 闷声从被褥间传来，"还未缝上鞋帮......""等我凯旋穿。
" 项建国揽过妻子，触到她嶙峋的肩胛骨，心中泛起酸涩。
月光透过窗纸破洞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既似散落的碎银，又如母亲未竟的叮咛。
雄鸡初啼，项建国便起身穿戴。
李翠花连夜接长的蓝布褂子，歪斜针脚里满是牵挂。
项母早己备好热腾腾的蒸红薯，塞进儿子怀中，温度蔓延至心口，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村口老槐树下，项老汉将磨得发亮的扁担递到儿子手中。
"带着，路上用得着。
" 他嗓音沙哑，眼圈泛红，浑浊瞳孔里闪着泪光。
乡邻们纷纷赶来送别：张婶递来两枚裹着手帕的煮鸡蛋，王二柱送上一双还带着青草气息的新草鞋。
"到了那边，好生报国，" 项老汉重重拍了拍儿子后背，"莫要辱没尹家庄的名声。
"项建国喉头哽咽，朝父母深深鞠躬，又望向垂首啜泣的李翠花。
"孩儿走了。
" 他转身踏上征程，肩头的扁担承载着期望，怀中的布包盛满牵挂，一步一步迈向硝烟弥漫的战场。
李翠花骤然掩面，泪水簌簌滴落在脚下土地，浸润着这片生养她的故土。
项老汉久久伫立，凝视着儿子远去的方向，手中烟袋的灰烬早己冷却，恰似他此刻空落落的心。
尹家庄的炊烟再度升起，新日初升。
田野间，老黄牛仍在默默耕作，却不知它的主人己踏上一条布满荆棘与荣光的道路。
那片新播下麦种的土地，在春风中静静等待 —— 等待金秋的丰收，更等待英雄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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