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冻成了冰碴,在她那双骤然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我看见了前世的枯槁,今生的惶惑,还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悚然。
她知道了。
她知道我听见了。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惊慌,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真正泛起。
那一个缓慢的摇头,不是祈求保密,更像是一种……警告。
或者说,是一种划定界限的冷漠。
然后,她自我身侧走过,衣袂带起一丝极淡的冷香,重新融入那片喧嚣的灯火与人声里,背影依旧挺拔优雅,是无可挑剔的谢家千金。
我扶着嶙峋的假山石,指尖冰冷,胃里一阵翻滚。
那晚之后,城中关于谢知意的美谈愈发炽盛。
皇后亲口许诺的贞节牌坊,如同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身。
她出现的每一次场合,都仿佛带着圣光,被无数艳羡、敬仰的目光簇拥。
我却像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一面是阳光下达成的、人人称颂的“完美楷模”;另一面,是月光下祠堂里,用银刀剜开皮肉兑换权势的冰冷交易,是假山后那一声压抑的、绝望的“不如一夜荒唐”。
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盲目地崇拜她,也无法将那个秘密宣之于口。
我变得沉默,在各种聚会中,总是不自觉地追寻她的身影,试图从那张完美面具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她似乎察觉了我的注视,偶尔,目光会在人群中与我对上。
没有情绪,没有暗示,只是淡淡一掠,如同看一件不起眼的摆设,旋即移开。
这种无视,比任何威胁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她根本不在意我是否知道,或者说,我知不知道,于她的“大业”无足轻重。
这种诡异的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母亲带我赴一场侍郎夫人举办的茶会。
谢知意自然是座上宾,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浅笑着聆听众人对李大人即将高升的恭维,姿态温婉得体。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城西一桩刚刚爆出的丑闻——一位守寡多年的夫人被发觉与家中西席有私,族中震怒,据说要施以沉塘之刑。
席间顿时充满了义愤填膺的斥责。
“真是不知廉耻!
枉读那么多圣贤书!”
“就该以儆效尤,不然怎对得起她亡夫在天之灵!”
“幸好我们有谢娘子这样的榜样,才知女子贞静之德何其珍贵…”谢知意端着茶盏,唇角噙着那抹永恒不变的、温和的笑意。
在一片讨伐声中,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张夫人寡居十五载,独自抚养孩儿成人,其间辛苦,外人岂能尽知?”
她声音平缓,听不出褒贬,“听闻那西席,也只是个屡试不第的寒门秀才,与她年少时……倒有几分故旧之情。”
席间静了一瞬。
有人面露不解,有人蹙眉。
一位平日里最以严苛著称的老夫人冷哼:“谢娘子莫不是还要替那对狗男女说情?
无论何种缘由,失节就是大罪!”
谢知意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却飘忽了一下,像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李老夫人说的是。
礼法森严,自有其道理。
只是有时想,那‘贞节’二字,重逾千斤,压在人身上,是功德也是枷锁。
得了牌坊,失了性命,也不知……值与不值。”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却让我后颈寒毛倒竖!
她在说什么?
她是在同情那个可能被沉塘的女人?
还是在……借机倾吐自己的心声?
“功德也是枷锁”,“得了牌坊,失了性命”!
满座贵妇皆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赞同。
“谢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到了这时还体谅那等人的难处!”
“正是此理!
牌坊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唯有心如磐石、矢志不渝者,方能承受其重!
如谢娘子您这般!”
“是啊是啊,那等轻浮之人,死了也是活该,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她们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
或者说,她们只愿意听到她们想听到的。
她们用更汹涌的赞誉,将她那片刻异常的回荡彻底淹没、压实,重新糊上金光闪闪的裱纸。
谢知意没有再争辩,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所有情绪,只轻轻道:“诸位过誉了。”
那抹笑意还挂在嘴角,却像刻上去的,僵硬而苍白。
我紧紧握着微烫的茶杯,指尖却冰凉。
我忽然明白了她那份漠然。
她被困住了。
被这个系统,被这吃人的礼教,被这些蜂拥而上、用赞誉将她砌在神坛上的狂热信徒。
她即便嘶吼出真相,也只会被当作神谕的另一种解读。
茶会散后,母亲与其他夫人道别。
我站在廊下,看见谢知意独自一人走向侍郎府的后园,身影有些伶仃。
鬼使神差地,我悄悄跟了上去。
她并未走远,只是停在一架开得正盛的紫藤花下,背对着我。
暮春的阳光透过花穗,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抬起手,似乎极轻地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臂——那个被衣袖严密遮盖的地方。
然后,我听见了她极低极低的喃喃自语,风几乎要吹散它,但我捕捉到了。
“……快了。”
她说,“就快……结束了。”
那声音里,没有即将“功德圆满”的喜悦,没有对至高荣誉的期待,只有一种精疲力竭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身来。
紫藤花的阴影在她脸上摇曳,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我们就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浮动的花香与阳光,静静地对视着。
她忽然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笑了一下。
那不是她惯常的、温婉完美的面具式的笑,也不是假山后那冰冷绝望的嗤笑。
那是一个……疲倦到极致后,卸下所有伪装,甚至带着一点点微妙嘲弄的、真实的笑。
仿佛在说:你看,这戏,快唱到头了。
然后,她转身,真正地离开了,留下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一声声,震耳欲聋。
结束?
怎样结束?
系统判定的功德圆满?
被彻底抹杀?
还是……她那句“不如一夜荒唐”?
我抬头,望着帝都晴朗的天空,却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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