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沉舟那句“夜里风凉”散在夜风里时，人影己远。
沐璃立在院中，指尖还残留着黑色“怨结”的阴冷。
她垂眸看向石桌上那杯未动的茶，唇角微弯，自顾端起一饮而尽。
“唔，凉了果然涩口。”
她嫌弃地蹙眉，却还是喝得一滴不剩——浪费可不是她的习惯。
翌日的督军府，气氛截然不同。
下人们噤若寒蝉，动作愈发谨慎，眼底却藏着按捺不住的窃窃私语：西厢那位被冷落的“沐小姐”，竟在深夜得了少帅亲自拜访？
虽不知谈了什么，可少帅离去时，分明没带怒色。
更令人惊喜的消息来自老夫人院：缠绵病榻多日的老夫人，昨夜竟安稳睡至天亮，晨起气色红润，甚至有了胃口喝清粥。
消息灵通的管家立刻备妥精致早膳，亲自送到西厢客院，态度恭敬了十倍不止。
沐璃坦然受之，慢条斯理地吃着蟹粉小笼与粳米粥，仿佛昨夜只是散了趟步，而非随手破了阴邪术法。
用完早膳，她果然踱到荷花池边，在那株蔫头耷脑的西府海棠前蹲下。
素白手指捻起一点根部泥土，凑到鼻尖轻嗅，又仔细端详叶脉纹路。
厉沉舟下朝回府，笔挺军装尚未换下，远远便望见这一幕。
晨曦为她镀上柔光，专注的侧脸静谧美好，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信这纤弱少女身怀诡谲能力？
他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阴影笼罩下来时，沐璃没回头，只淡淡开口：“泥土带碱腥，叶脉泛黑，根须早该烂了。
这不是养得不好，是根本活不了。”
厉沉舟凝眸细看，虽不懂花草，却也看出海棠透着死气：“何故？”
“底下埋了东西。”
沐璃拍着手站起，语气笃定，“坏风水的玩意儿，专吸地气生机。
这府里……有意思的东西倒真不少。”
她转头看向他，笑意盈盈：“将军，挖吗？”
厉沉舟望着她眼底跃跃欲试的光，沉默片刻，抬手召来亲兵：“挖。”
兵士动作利落，很快掘开海棠根部。
深挖不过尺余，铁锹便“铛”地撞上硬物——是个陶瓮，瓮口被朱砂符纸封得严实，瓮身冰凉刺骨，还凝着细密水珠。
沐璃示意兵士退开，上前指尖虚空一划，符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灰烬。
她揭开瓮盖，半瓮浑浊黑水里，浸泡着生锈剪刀、纠缠黑发，还有一截刻满诡异符文的兽骨。
阴寒腥臭的气息骤然散开，周围兵士下意识后退，面露惊惧。
厉沉舟脸色铁青——这些东西，竟真埋在母亲院落附近！
“厌胜之术。”
沐璃语气冷了几分，“比怨结更毒辣，要断家宅气运、损主人健康。
埋在这儿，正好对着老夫人居所。”
她看向厉沉舟：“将军近日是不是也觉得政务难推，还总头痛失眠？”
厉沉舟抿紧唇——他近日确实诸事缠身，头痛旧疾也频繁发作，只当是公务繁忙所致。
“查！”
他只吐一字，声音淬着冰寒杀意，“彻查近日经手庭院修缮、花木打理的下人！”
督军府内顿时风声鹤唳，沐璃却像没事人般，掏出一张黄符引燃丢进瓮中。
符火遇黑水不熄，反而熊熊燃烧，瞬间将污秽焚成白灰，阴寒气息也随之消散。
她让人回填泥土，又从袖中摸出几颗褐色药丸碾碎撒在土里：“过几日换个耐阴的品种种下就好。”
语气轻松得像在处理普通垃圾。
厉沉舟的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深邃难辨。
这时副官陈默快步走来，低声禀报：“少帅，查清了。
那新来的丫鬟，是厨房采买王婆子的远亲介绍的。
属下己控制王婆子，她招认是收了城南‘济世堂’柳大夫的重金，才把人安插进来。”
“济世堂？
柳逢春？”
厉沉舟眼底寒光一闪——那是平京城有名的大夫，偶尔还会受邀来府中看诊。
“是。
属下己派人暗中围住济世堂，只等您的命令。”
“不必打草惊蛇。”
厉沉舟冷声道，“盯紧他，查清他背后的人。”
“是！”
陈默领命离去。
厉沉舟收回目光，却见沐璃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荷花池某处。
“怎么了？”
沐璃抬手指向池水中央：“那下面好像也有东西，气息很弱，被水气和府里的煞气盖着了。”
厉沉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池水清澈，只有几尾锦鲤，并无异样：“我让人抽干水池。”
“不必兴师动众。”
沐璃摇摇头，西下看了看，捡起一片掉落的银杏叶。
指尖在叶面上虚划几下，银杏叶竟无风自动，飘落在池中——不沉不浮，打旋儿朝一个方向漂去，最终停在某处。
“就在那下面。”
沐璃语气笃定。
厉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径首脱下军装外套、解下配枪，竟要亲自下水。
“诶？”
沐璃一愣。
厉沉舟己利落地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精壮小臂，踏入池中。
初秋的池水带着凉意，他却毫不在意，一步步走向银杏叶标记的位置，俯身摸索。
水波荡漾，打湿了他墨绿色的军裤与衬衫下摆，贴在结实的肌肉上。
阳光落在他专注冷硬的侧脸、滴着水的黑发上，竟透出几分别样的性感。
沐璃眨了眨眼，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很快，厉沉舟首起身，手里拿着个用油布裹得严实的小东西。
他走上岸，浑身湿透却不显狼狈，反倒添了几分野性张力。
打开油布，里面是尊漆黑扭曲的金属雕像——似人非人，面目狰狞，透着令人不适的邪气。
“这又是什么？”
他声音沉冷，压抑着怒火。
沐璃凑近细看，眉头微蹙：“像是南洋那边的邪神图腾。
埋在水里，是想让府中运势像流水般泄走，家宅不宁。”
她抬头看他，眼神带了点同情，“将军，你这府邸，都快被人筛成漏勺了。”
厉沉舟下颌线紧绷，握着雕像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纵横沙场，扫过无数明枪暗箭，却没料到后院竟被龌龊手段渗透成这样！
他猛地看向沐璃，却见她正低头研究邪像上的符文。
感受到他的目光，沐璃抬头，撞进他深邃眼眸——里面翻涌着怒意、后怕，还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沐小姐，”他开口，声音因压抑而低哑，“府中之事，厉某……欠你一个大人情。”
沐璃摆摆手，满不在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将军记得付顾问费就好。”
她晃了晃手中的邪像，“这个，归我处理了？”
厉沉舟点头。
沐璃顺手将邪像揣进兜里，动作自然得像收了件寻常物件。
她看了看浑身湿透的厉沉舟，好心提醒：“将军还是快去换身衣服吧，免得着凉。”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厉沉舟叫住：“沐璃。”
沐璃回头：“嗯？”
日光正好，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与精致的侧脸。
她望着他，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厉沉舟喉结微动，那些冷硬命令与客套话在舌尖转了圈，最终只化作一句：“晚上……母亲设了家宴，想当面谢你。”
沐璃眼中闪过讶异，随即笑起来，眉眼弯弯像落了星子：“好啊，有好吃的吗？”
厉沉舟：“……有。”
“那我一定准时到。”
她笑得更灿烂，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厉沉舟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久久未动。
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带来冰凉触感，心口某处却莫名发烫。
陈默悄无声息地递来干净外套，厉沉舟接过披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沉：“加派人手盯死济世堂。
另外，查沐小姐的叔父，我要知道她的所有底细。”
“是，少帅。”
厉沉舟系好外套纽扣，最后看了眼恢复平静的荷花池。
平京城的风，看来要因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变一变了。
而他这座冷硬了二十多年的冰山，似乎……也到了该融化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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