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遍时,林晓就醒了。
不是被叫醒的,是心里揣着事,怎么也躺不住。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泛着层鱼肚白,远处的玉米地在晨雾里模模糊糊的,像团灰绿色的影子。
她摸黑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脖子,刺挠得慌。
从枕头底下摸出娘给的两块钱,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了,塞进贴身的布兜里——那布兜是她自己缝的,就在褂子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手一按就能摸到硬硬的一块。
“路上走快点,别贪玩,盐要是买不回来,看我咋收拾你。”
赵桂香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别跟人瞎搭话,尤其是那些摆摊的,油嘴滑舌的没好人。”
“知道了娘。”
林晓应着,抓起墙根的草帽往头上一扣,推门出去了。
往镇上的路是土路,前几天下过雨,被车轱辘碾出一道道深沟,积着浑浊的泥水。
林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布鞋很快就裹满了黄泥,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
裤脚也溅上了泥点,凉丝丝地贴在腿上。
她不敢走快,怕脚下一滑摔了,更怕把兜里的钱颠出来,只能低着头,盯着前面的路,一步一挪。
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天渐渐亮透了。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是镇上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车轮碾过泥水,溅起的水花“啪”地打在路边的野草上,惊得几只蚂蚱蹦起来,“噌”地钻进了草丛。
离镇子越近,人就越多。
刚到街口,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油条嘞!
刚炸的油条,两毛一根——新摘的黄瓜,嫩得能掐出水来,五分钱一斤——剃头,剃头嘞!
剃个头刮个脸,只要五毛——”卖油条的摊子支在路口,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架在煤炉上,滚热的油“滋啦滋啦”响着,金黄的油条在里面翻来翻去,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林晓咽了口唾沫,攥紧了手里的布兜,加快脚步往供销社走——她兜里的钱是买盐的,一分都不能乱花。
供销社是镇上最气派的建筑,墙是水泥的,刷得雪白雪白,玻璃窗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门口挂着块红漆牌子,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字的边角有点掉漆了。
林晓站在门口往里瞅,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左边是肥皂、火柴、搪瓷缸子,中间是花花绿绿的布匹,右边的玻璃柜里锁着糖果和饼干,引得几个小孩扒着柜子往里看,眼睛瞪得溜圆。
柜台后面坐着个穿蓝色的确良褂子的女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抹着红头绳。
她正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见林晓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同志,我买两斤盐。”
林晓走到盐罐前,声音有点小。
那女人慢悠悠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拿起旁边的铁勺,懒洋洋地往秤盘里舀盐。
“哗啦——”雪白的粗盐落在盘里,带着股咸腥气。
她把秤杆拎起来,眯着眼看了看,秤砣滑到最末端,秤杆翘得老高。
“两斤一两,算你两斤的钱。”
林晓赶紧从兜里掏出那两块钱递过去。
女人接过钱,数了数,从钱匣子里摸出西毛零钱扔在柜台上,“哐当”一声,硬币滚了两圈。
林晓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硬币,心里有点发紧——她原本想问问有没有便宜的练习本,一毛钱一本的那种,可看女人这不耐烦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把盐倒进带来的布袋里,沉甸甸的,勒得手指生疼。
林晓把布袋系在手腕上,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一阵清脆的叫卖声拉住了脚步。
“花布头便宜卖喽!
一尺两毛,做个荷包、缝个袖口都合适——”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的黄瓜,带着股水灵劲儿。
林晓顺着声音往街角看去,见个穿红格子褂子的姑娘正蹲在地上,面前铺着块蓝印花布,布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花布头,红的像石榴花,粉的像桃花,还有带小碎花的,一块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看着就喜人。
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绒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
她正笑着给一个老大娘卷布,手腕抬起来时,一道亮光闪了闪,“叮铃”响了一声。
林晓的目光一下子被那亮光吸住了——是块电子表!
银亮的表带,表盘是圆圆的,上面的数字是绿色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嵌了颗绿宝石。
这表她见过,就在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标签上写着十五块钱。
娘上次看到时,撇着嘴说:“这玩意儿有啥用?
看太阳不就知道时辰了?
也就城里那些闲得慌的人才戴。”
“秀娥姐?”
林晓试探着喊了一声,心里有点不确定。
那姑娘猛地抬头,看到林晓,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哎呀,是晓啊!
你咋来了?”
秀娥是邻村的,比林晓大两岁。
小时候两人常一起在河里摸鱼、在地里挖野菜,后来秀娥家搬去了镇上附近,就很少见了。
林晓走到她摊子前蹲下来,指着那些花布头问:“这些都是你弄来的?”
“可不是嘛。”
秀娥麻利地收了老大娘的钱,把布卷成个小卷递过去,又转头跟林晓说,“我托县城的表姐在布厂里收的下脚料,都是好棉布,就是零碎了点。
你看这块碎花的,做个围裙边多好看;还有这块红的,给小娃缝个肚兜,喜庆着呢。”
林晓拿起块带蓝白条纹的布头,布料厚实,摸着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这……能卖出去吗?”
“咋不能?”
秀娥往嘴里丢了颗水果糖,含混地说,“这三个月我天天在这儿摆地摊,早上天不亮就来占位置,晚上月亮出来才收摊。
你猜我赚了多少?”
林晓摇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家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除去种子、化肥和要交的公粮,能剩下二十块钱就谢天谢地了。
秀娥伸出三根手指头,得意地晃了晃,糖在嘴里含出了甜味,声音也带着股甜气:“三十块!
够买两身新衣裳,还能给我弟交学费呢。”
“三十块?”
林晓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布头差点掉在地上。
她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摆摊三个月就能赚三十块?
那可是能买半头猪的钱!
“可不是咋地。”
秀娥拍了拍手腕上的电子表,表链“叮铃”响了一声,“这表就是我自己买的,十五块,不用看谁脸色要钱买。”
她说着,从旁边的布兜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塞给林晓,“给,这个送你。”
林晓打开塑料袋一看,是块巴掌大的粉格子布,料子细软,摸上去滑溜溜的,上面还绣着朵小梅花,针脚细细密密的,一看就是用心绣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啥贵重不贵重的。”
秀娥把布往她手里一按,力气大得很,“做个笔袋正好。
我记得你爱读书,上次见你还背着个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书吧?
笔总该有地方放。”
林晓的脸一下子热了,从脸颊一首烧到耳根。
她攥着那块布,指尖都在发颤。
秀娥咋知道她还在看书?
是娘跟人说的?
还是……她赶紧摇摇头,把那点慌乱压下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的,又有点暖。
“秀娥姐,”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你就不想着嫁人吗?”
秀娥“嗤”了一声,往远处吐了个糖纸,糖纸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
“嫁人?
嫁个庄稼汉,一辈子围着灶台转,生娃、做饭、伺候公婆?
我才不。”
她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跟林晓说,“我打算下个月去县城租个小摊子,把这些花布头做成荷包、笔袋再卖,肯定比现在赚得多。
等攒够了钱,我自己开个布店,当老板!”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有团火在里面烧,映得脸上都泛着光。
林晓看着她,突然觉得那十五块的电子表也没那么耀眼了,耀眼的是秀娥说这话时的底气,是她眼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日头慢慢升到头顶,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像潮水似的涌过来。
秀娥的摊子前很快围了好几个姑娘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地挑着:“这块红的给我来一尺,给我家妞缝个鞋头。”
“这碎花的不错,给我来两尺,做个钱包。”
秀娥忙得额头冒汗,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红格子褂子上,洇出一个个小湿点。
可她一点都不嫌累,笑得嘴都合不拢,收钱、卷布、招呼人,动作麻利得像转起来的陀螺。
林晓蹲在旁边,帮着把散落的布头叠好。
看着秀娥数钱时,指尖划过那些毛票、角票,动作珍重又自信,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突然觉得“离开村子”这西个字,不再是广播里遥远的声音,也不是课本里模糊的字,而是秀娥手里实实在在的花布头,是她手腕上“叮铃”响的电子表,是她说明天要去县城的笃定。
“晓,你咋还不走?”
秀娥送走一波客人,拿起搭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把汗,“天不早了,路不好走,再晚该赶不上晚饭了。”
林晓把那块粉格子布小心地叠好,放进盐袋子旁边的布兜里,布兜里还揣着那西毛钱的零钱,硬硬的硌着腿。
“秀娥姐,你……你真能在县城开起店吗?”
“咋不能?”
秀娥挑眉看她,眼里闪着光,“只要肯下力气,有啥不能的?
你要是想,也能来帮我啊,你识文断字的,肯定比我强。
到时候咱姐妹俩一起干,不比在家看别人脸色强?”
林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又酸又麻。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抓起地上的盐袋子往肩上一扛,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还是那么泥泞,盐袋子压在肩上,勒得生疼,可林晓觉得脚步轻快了不少。
她时不时摸一下兜里的粉格子布,软软的,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她想起秀娥说的“不用看谁脸色”,想起广播里说的“用知识改变命运”,想起王老师说的“再试一年”。
这些话像一颗颗种子,之前还埋在土里,被爹娘的话压着,被现实的石头盖着,此刻却借着秀娥带来的这缕风,开始拼命地往上钻,冒出了尖尖的芽。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林晓停了下来。
树底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手里摇着蒲扇,正唠着谁家的麦子收得多,谁家的姑娘订了亲,彩礼给了多少。
“……老王家那小子,听说给了林家八百块彩礼,啧啧,真是舍得。”
“林家那丫头也值这个价,听说高中毕业呢,就是可惜了,不能再读书了……可惜啥?
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个好人家比啥都强。”
林晓没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快步走过,而是抬头看了看槐树的枝桠。
枝桠伸得老长,越过墙头,越过屋顶,像是要往远处的天空够,往那看不见的地方够。
她握紧了手里的盐袋子,袋子勒得手心发疼,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累。
转身往家走时,步子迈得很大,踩在泥地里“噗嗤”响,像在跟这片土地告别,又像在跟自己的过去较劲。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些被叫做“不该有的念头”的东西,己经长出了根,发了芽,就算再被人踩,再被人压,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来,拼命地往上长。
而她,要好好护着这棵芽,等着它长成参天大树的那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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