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的味道还没散尽，混杂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林小满的胸口。
他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醒的。
睁开眼，视线里是灰蒙蒙的天，还有半截摇摇欲坠的土墙——那曾是村里王大户家的东厢房，如今只剩下这么个骨架，瓦片碎得满地都是，像被打翻的瓷碗。
“咳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右腿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裤腿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渍己经发黑，黏在破布上，底下的皮肉狰狞地翻着。
昨天的记忆碎片般涌上来。
日兵突然就进了村，像一群饿狼。
铜锣声、哭喊声、枪声、还有房屋烧起来的噼啪声，搅成一团，最后定格在他被一个溃兵撞进柴房，然后房梁塌下来的瞬间。
他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
林小满今年才十六，家里的独苗。
爹娘在他十岁那年染了时疫走了，是村里的乡亲们你一口我一口把他拉扯大。
可现在……他转动脖颈，小心翼翼地打量西周。
断墙之外，是死寂。
没有鸡鸣狗吠，没有人声，甚至连风穿过巷道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子死寂的寒意。
他住的那间小土屋，就在王大户家隔壁，此刻只能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连屋顶都没了。
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石头。
他咬着牙，用手撑着地面，一点点挪动身体，靠在那截还没完全塌掉的土墙上。
右腿不能使劲，一沾地就疼得他额头冒汗。
得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一片麻木的空白里钻了出来，带着点刺痛，却异常清晰。
他记得柴房角落有个破陶罐，里面盛着半罐水，还有他前几天藏起来的几个硬邦邦的窝头。
那是他省下来，打算过几天去镇上换点盐的。
忍着疼，他侧过身，朝着记忆中柴房的方向望去。
幸好，那片坍塌的木料堆不算太远，被半截墙挡着，似乎还留有一点空隙。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死死抓住身边一块还算结实的碎木片，当作支撑，然后用左腿发力，一点点往前蹭。
每动一下，右腿的伤口就像被撒了把盐，疼得他眼前发黑。
地上全是碎石和尖锐的木茬，很快就把他的手掌和膝盖划破了，渗出血珠，和泥土混在一起，又黏又脏。
“呼……呼……”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破衣服上。
离那堆木料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里面腐朽的柴禾味。
终于，他伸出手，在碎木和瓦砾堆里摸索着。
手指被一根尖锐的木刺划破了，他却浑然不觉。
“找到了！”
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陶罐的边缘！
他心中一喜，连忙用两只手把陶罐从废墟里刨了出来。
罐子摔瘪了一块，但幸好没碎，里面的水还剩下小半罐，晃一晃，能听到水声。
他又在旁边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三个黑乎乎的窝头还在，只是被压得变了形。
有了水和吃的，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
林小满靠在墙上，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
水有点浑浊，带着点土腥味，但此刻喝在嘴里，却比任何琼浆玉液都甘甜。
他不敢多喝，抿了几口，润了润干裂的喉咙，然后把陶罐盖好，放在身边。
他拿起一个窝头，用力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窝头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生疼，他慢慢嚼着，尽量让唾液把它泡软。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断墙的另一边传来。
林小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窝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堵土墙的拐角。
是日兵吗？
还是……其他什么人？
脚步声停在了墙的另一边，似乎也在犹豫。
林小满的手悄悄摸向身边，摸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墙那边的动静停顿了片刻，接着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啜泣。
林小满攥着石头的手松了松，心跳却没慢下来。
这声音不像是日兵，倒像是个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用嘶哑的嗓音问：“谁？”
那边的啜泣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似乎想躲起来。
林小满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点：“是人吗？
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墙拐角探了出来。
那是个女孩，看年纪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脸上糊满了泥灰，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惊恐，像只受惊的小鹿。
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沾满了污渍，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似乎受了伤。
林小满认出她了，是村西头李木匠家的丫头，叫丫蛋。
李木匠手艺好，前几年还给过他一个小木勺，让他吃饭用。
“丫蛋？”
林小满试探着叫了一声。
丫蛋听到名字，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往前挪了一小步，带着哭腔说：“小满哥……我爹娘……他们……”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抽泣打断了。
林小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沉得厉害。
他不用问也知道，李木匠夫妇怕是没能躲过去。
他招了招手，声音放柔了些：“过来，别怕。”
丫蛋迟疑着，看了看林小满，又看了看周围一片狼藉的废墟，眼里的恐惧丝毫未减，但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她受伤的胳膊不敢动，走路的时候身子都是歪的。
“胳膊怎么了？”
林小满问。
丫蛋抬起没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说：“房梁……砸到了……”林小满仔细看了看，她的胳膊肿得老高，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起眉，这荒天野地的，连个大夫都找不到，这伤要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出大问题。
“疼吗？”
丫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嘴唇，强忍着没再哭出声。
林小满叹了口气，把身边的陶罐递过去：“喝点水。”
丫蛋看了看陶罐，又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抿了几口，然后把罐子还了回来。
“饿吗？”
林小满拿起地上那个掉了的窝头，吹了吹上面的土，递过去。
丫蛋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接过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和他刚才一样，生怕把嗓子剌着。
看着丫蛋瘦小的身影，林小满心里五味杂陈。
他自己都自身难保，现在又多了个半大的孩子，还是个伤员。
可他不能不管，这村里就剩下他们俩了吧？
“吃完了，跟我待着，别乱跑。”
林小满说，“外面……不安全。”
丫蛋用力点头，把最后一点窝头塞进嘴里，乖乖地坐在他身边，靠着土墙，眼睛还是怯生生地打量着西周，像只时刻警惕着危险的小兔子。
林小满重新握紧了石头，目光投向村子深处。
刚才那阵脚步声很轻，但他能确定，不止丫蛋一个人。
是敌人，还是和他们一样幸存下来的乡亲？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只想着自己活下去了。
他得护着丫蛋，至少，得让她能多活一天。
太阳慢慢升高，照在断壁残垣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
空气中的硝烟味似乎淡了些，但那股死亡的气息，却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林小满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还有……丫蛋压抑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但他知道，这死寂之下，一定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种危险。
他们就像落在陷阱里的猎物，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待，等待未知的命运降临。
日头爬到头顶时，风里忽然卷来一丝异样的气息。
不是硝烟，也不是焦糊味，倒像是……血腥气，混着点牲口的臊味。
林小满猛地睁开眼，推了推身边昏昏欲睡的丫蛋。
丫蛋一个激灵醒过来，大眼睛里满是茫然，随即被林小满眼里的警惕感染，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缩了缩。
“别出声。”
林小满压低声音，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村子东边的方向。
那边隐约传来了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叽里呱啦的，不是本地话，也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种口音——是日兵！
林小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飞快地扫视西周，目光落在那堆还没完全塌掉的柴房木料上。
“快，跟我躲进去。”
他拉起丫蛋没受伤的胳膊，半拖半扶地往木料堆后面挪。
丫蛋很懂事，咬着牙不敢哼声，受伤的胳膊随着动作轻轻晃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木料堆中间有个不大的空隙，刚好能容下两个半大的孩子。
林小满先把丫蛋塞进去，自己紧随其后缩了进去，然后用几块松动的木板和茅草稍微挡了挡，只留下一道缝隙往外看。
刚躲好，马蹄声就近了。
三匹高头大马从断墙外面走过，马上骑着的日兵穿着黄皮军装，戴着钢盔，腰间挎着刺刀，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废墟。
马后面还跟着两个端着枪的日兵，正踢踢踏踏地走着，嘴里不时发出几句呵斥。
“搜仔细点！
太君说，不能放过一个活口！”
一个汉奸模样的人跟在旁边，点头哈腰地说着，声音尖利刺耳。
林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还在搜人。
他紧紧攥住丫蛋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微微发抖。
他用眼神示意她别怕，自己的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来。
日兵的马蹄在废墟里踏过，偶尔停下来，用枪托拨弄几下瓦砾，或者踹一脚摇摇欲坠的土墙。
有一次，一匹马的蹄子离他们藏身的木料堆只有几步远，林小满甚至能闻到马身上的汗味，吓得他连呼吸都忘了。
丫蛋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那边好像有动静。”
一个日兵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喊道，枪托指向了他们这边的方向。
林小满的头皮瞬间炸了，下意识地把丫蛋往身后拉了拉，另一只手摸到了刚才带来的那块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汉奸立刻凑过去，谄媚地笑道：“太君，我去看看！”
他端着一把王八盒子，小心翼翼地朝着木料堆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小满甚至能看到汉奸那双沾着泥的布鞋。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拼了！
就在这时，村西头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呼喊和马蹄声。
“那边！
快！”
领头的日兵喊了一声，调转马头就往西跑。
汉奸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查看木料堆了，慌忙跟了上去，嘴里还喊着：“太君等等我！”
马蹄声和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村子另一头。
林小满和丫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大口喘气。
“他们……走了？”
丫蛋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些不敢相信。
林小满侧耳听了听，外面确实没了动静。
他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了。
“走了……”他慢慢挪开挡在面前的木板，探头看了看，确认日兵真的走了，才把丫蛋拉了出来。
两人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丫蛋问。
林小满也不知道。
或许是其他的抗日队伍？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不管是什么，他们帮了我们。”
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己经开始往西斜了。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日兵说不定还会回来。”
他们必须离开这个村子，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身。
林小满把剩下的水和窝头都装进一个破布袋里，挎在肩上。
然后他蹲下身，对丫蛋说：“上来，我背你。”
丫蛋愣了一下，摇摇头：“小满哥，我自己能走，你腿也受伤了……听话。”
林小满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胳膊伤着，走不快，万一再遇到危险，跑都跑不了。”
丫蛋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小心地趴在了林小满的背上。
林小满站起身，右腿传来一阵疼痛，但他咬牙忍住了。
丫蛋很轻，没给他增加太多负担。
“抓紧了。”
他说。
“嗯。”
丫蛋用没受伤的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林小满背着丫蛋，一步一步地走出这片断壁残垣，朝着村子后面的大山走去。
山不高，但树林茂密，应该能藏人。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瓦砾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单薄。
前路未知，危险重重。
但只要还能走，他们就必须走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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