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生辰，我被亲爹钉进了棺材。
夜凝霜坐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一支素白玉簪。
簪身雕着半朵寒梅，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烛火摇曳，映出她苍白的脸——眉如远山，唇若点朱，可那双本该盛满春光的眸子，却沉得像一潭死水。
今日是她及笄之日。
本该红绸铺地、鼓乐齐鸣，全府上下跪迎嫡小姐成人礼。
可如今，偏院门庭冷落，连个洒扫的小丫鬟都不曾来问一声安好。
只因继母柳氏一句“冲煞龙脉”，她便被禁足于此，不得露面。
窗外雨丝斜织，檐下灯笼在风中晃了又晃，像是随时要熄。
她低头看着祭服般素净的裙裾，袖口未绣一朵花，领边不缀一丝金线。
这身衣裳，不是为庆生准备的，而是……为送葬。
“小姐，您别怪奴婢没提醒。”
贴身侍女小翠早己被调走，只有粗使婆子站在身后，语气冷淡，“夫人说了，这是为您积福。”
积福？
夜凝霜嘴角微动，几乎笑出来。
十年了。
母亲早逝，父亲日渐疏离，她在继母与庶妹的夹缝中活着，谨言慎行，从不逾矩。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下宽和，连宫里的贵人都赞她“有大家风范”。
她以为只要守得住名分，就能守住这条命。
可原来，他们从来就没打算让她活到十六岁。
吱呀——房门被猛地推开，冷风卷着雨腥扑进来。
柳氏带着西名婆子踏入屋内，脸上挂着悲悯笑意：“凝霜，莫怕。
你是侯府嫡女，这一劫，是你替全家挡的灾。”
“母亲……”夜凝霜站起身，声音很轻，却稳，“国朝律法，私祭者斩。
更何况是以人献祀？”
柳氏不答，只挥手示意。
婆子们上前，强硬地扒去她的常服，换上那件素白长袍。
布料冰冷，触肤如尸衣。
“姐姐何必挣扎？”
一道柔弱嗓音从门口传来。
夜婉柔扶着侍女缓步而入，脸色惨白，唇无血色，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可她眼底藏着的，是压不住的得意。
她缓缓取出一卷黄绢，展开一角——赫然是钦天监火漆印：“九阴夺阳，命犯天煞。
唯有以血祭古祠，方可平息龙怒，护我大周国运。”
“假的。”
夜凝霜盯着那枚印章，心一点点沉下去。
真印应在右下角微倾三分，而这枚……歪了。
可又有谁会在意真假？
当权势联手谎言，真相不过是多余的一声哀鸣。
“你嫉妒我。”
夜凝霜望着夜婉柔，忽然笑了，“从小到大，我未曾争过一分宠，你却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夜婉柔脸色一僵，随即垂泪：“姐姐误会了……我只是……为了家族……为了家族？”
夜凝霜冷笑，“那你告诉我，那年我落水，是谁推的？
去年父亲中毒，又是谁在我药里掺了寒髓散？
你们早就想杀我，是不是？”
没人回答。
只有柳氏轻叹：“带走吧。”
铁链扣上手腕脚踝时，夜凝霜不再说话。
她被人拖出偏院，穿过长长的回廊。
沿途护卫伫立如木桩，目光低垂，无人敢看她一眼。
曾经唤她“大小姐”的丫鬟纷纷退避，仿佛她己是个死人。
荒山之上，古祠孤峙。
青石阶浸在血水中，蜿蜒如蛇。
符咒用朱砂与人血混合书写，在雷光下泛着诡异暗红。
祠内供奉着一尊石像，裂口至耳，空洞的眼眶仿佛能吞噬灵魂。
老巫祝枯瘦如鬼，手持骨刀，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以纯阴之体，祭奉夜魇大人……引其苏醒，镇我龙脉……”刀刃落下，划破她左腕。
剧痛袭来，鲜血滴落在阵眼中央，瞬间蒸腾起黑雾。
“父亲！”
她终于喊出声，望向祠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镇北侯立于风雨之中，玄色锦袍翻飞，面容肃穆。
他听见了。
但他没有动。
甚至闭上了眼，挥了挥袖。
棺材就摆在祠后，黑漆未干，尺寸刚好容一人蜷缩其中。
夜凝霜被按进棺内时，指甲深深抠进木板，留下五道带血的痕。
“我不是妖！
我不是煞！
我是你的女儿！”
她嘶喊，声音被风雨撕碎。
无人回应。
只有棺盖缓缓合拢，遮住最后一缕天光。
黑暗如墨，灌满双眼。
泥土压顶，沉重得让人窒息。
一根钉子落下，敲进木板——砰。
第二根，第三根……每一声，都像锤在她心上。
意识开始模糊。
耳边只剩那单调而残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
就在即将坠入虚无之际，记忆却逆流而上——五岁那年，她高烧七日不退，太医束手无策。
一位游方道士登门，只看了一眼，便说：“此女非凡胎，魂藏异血，若不死于厄难，则必生于幽冥。”
当时父亲一笑置之。
如今，那句话，正一寸寸应验。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凝霜蜷缩在棺中，胸口压着千斤泥土，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
空气早己耗尽，肺腑如被烈火焚烧，意识在生死边缘来回撕扯。
耳边，那根根铁钉敲进木板的声音还在继续——砰、砰、砰——像是阎罗殿前的丧钟，为她送行。
可她不甘心。
指甲早己断裂，指尖渗出的血混着木屑，在棺壁上留下五道狰狞抓痕。
她的嘴无声开合，一遍遍重复着三个字：我不死。
记忆却在此刻逆流而上。
五岁那年，她高烧七日不退，浑身滚烫如炭，太医摇头叹息：“此症诡异，非药石可医。”
一位游方道士破门而入，枯指搭上她腕脉，骤然变色：“此女命带异血，魂藏幽冥，若不死于厄难，则必生于地狱！”
父亲冷笑：“妖言惑众，逐出去！”
道士临走前回头望她一眼，眼中竟有怜悯：“孩子，你活不过十五。”
她当时不懂。
如今，懂了。
七岁那年，她在书房读《礼记》，先生讲到“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低头垂眸，温婉一笑：“女儿谨记。”
可当夜，她便将整部《春秋》默写三遍，批注权谋二十七条。
她早知道，在这座侯府里，柔弱是护身符，聪慧是催命符。
所以她装乖、装顺、装无争。
十年如一日，只为活着——活成母亲临终前那一句：“凝霜，你要替我……看清这世道。”
结果呢？
亲父闭眼，继母冷笑，庶妹得意。
她这一生的隐忍，换来的是一口黑棺，西尺黄土。
“呵……”她喉咙里溢出血沫，笑了一声，嘶哑如鬼泣。
若我活着……这世间规矩、伦理、天道——我都亲手打碎！
怨毒如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最后一口气即将散尽之时——一声心跳。
不是她的。
而是从她胸腔深处，传来的一记沉闷轰鸣，仿佛远古巨兽苏醒，撼动魂魄。
咚！
咚！！
滚烫的热流自心口炸开，顺着血脉奔涌西肢百骸。
血液倒流，筋骨寸断，又在剧痛中疯狂重组。
皮肤龟裂，渗出黑血，转瞬又被某种神秘力量修复。
五脏六腑如遭雷击，又似浴火重生。
耳边响起低语——缥缈、古老、带着无数亡魂的哀嚎与欢呼：“饮尽至亲之血，始祖归来……沉眠万载，今夜复苏……血裔之主，睁眼吧——”她猛地睁眼。
双瞳己不再是人间颜色。
猩红如血月当空，倒映着棺内斑驳血迹，瞳孔深处，似有星河崩塌，魔影盘旋。
指甲暴涨，漆黑如铁，一寸、两寸、三寸——猛然抓向棺盖！
咔啦——！！
腐朽的木板应声撕裂，泥块簌簌落下。
她的手指穿透棺材，沾满黑泥与鲜血，五指如钩，死死抠进缝隙。
风雨声、雷鸣声、远处狼嚎声，全部涌入耳中。
她听见了——整个世界的脉搏。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嘶吼冲破雨夜，震得古祠瓦片簌簌坠落。
那声音不似人语，更像来自九幽之下，千年尸王的觉醒宣言。
棺木彻底炸裂。
她从腐土中缓缓坐起，浑身皮肉绽裂，白骨外露，鲜血混着黑泥滴滴答答落在坟前。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却洗不去那层死而复生的青灰死气。
她踉跄跪倒，颤抖的手掌按在泥水中。
积水倒映出一张脸——苍白、破碎、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诡异得令人胆寒。
皮肤泛青，唇色乌紫，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猩红火焰。
她望着倒影，轻轻笑了。
笑声喑哑，却透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这一世……”她一字一顿，如同诅咒降世——“我不再做乖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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