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沈庭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它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福利院里泛黄的墙壁、吱嘎作响的铁床,还有孩子们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这天下午,这层薄膜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刺破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羊绒、皮革和某种清冷花香的味道。
沈庭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小小的手攥着衣角,看着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磨损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尊贵的声响。
“就是他了。”
一个温和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女声响起。
沈庭抬起头。
说话的是一位夫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脖颈上系着一条丝巾,妆容精致得像是画报上的人。
她身边的男人则沉默许多,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庭,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院长张妈妈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顾夫人,您看,小庭这孩子是我们院里最乖巧、最聪明的,成绩也好,长得也……也干净。”
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六岁的沈庭,瘦得像根豆芽菜,但那张脸却过分好看了。
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看人的时候安静又专注,像是能望进人心里去。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配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顾夫人,也就是A市赫赫有名的顾氏集团主母温岚,微微弯下腰,试图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亲切些。
“你叫沈庭,是吗?”
沈庭点点头,没说话。
他不喜欢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太浓烈,让他鼻子发痒。
“我们想带你回家,给我们家小儿子做个伴,陪他一起读书长大,你愿意吗?”
温岚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哄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回家?
沈庭在脑海里咀嚼着这个词。
福利院就是他的家。
这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有吃不饱的饭,有抢他玩具的胖墩,但这里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只是又看了看那个始终沉默的顾先生。
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与他对上,没有温度,也没有厌恶,只是一种纯粹的审视。
沈庭忽然明白了。
他的意愿并不重要。
他就像货架上的一件东西,被这对夫妇选中了。
他需要做的,只是被打包,然后带走。
于是,他再次点了点头。
温岚松了口氣,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
她牵起沈庭的手,那只保养得宜、戴着钻戒的手温暖而柔软,却让沈庭感到一种陌生的不适。
他的手太小太凉,被包裹在其中,像一块冰掉进了温水里。
离开福利院时,很多孩子趴在窗户上看他。
他们的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茫然。
沈庭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坐上那辆黑色轿车开始,他就不再属于这里了。
车内很安静,空间宽敞得让他无所适从。
他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笔首,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那些熟悉的、破旧的街道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宽阔的马路和越来越高耸的建筑。
“小庭,以后你就叫我们顾叔叔和温阿姨。”
温岚开口打破了沉默,“家里的儿子叫顾北深,比你小一岁,今年五岁。
他……脾气不太好,有点顽皮。
我们希望你能带带他,让他安分一点,好好学习。”
沈庭“嗯”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被领养了一个儿子,而是被领养回去一个“哥哥”的身份,一个用来管束另一个男孩的工具。
车子最终驶入一片别墅区,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像一座小小的城堡。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一条长长的车道通向一栋宏伟的白色建筑。
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像绿色的地毯,中央的喷泉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这里就是顾家。
庭院深深,深不见底。
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恭敬地接过温岚脱下的大衣。
“夫人,先生,回来了。
小少爷在游戏室呢。”
“把他叫下来。”
温岚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
沈庭跟着他们走进玄关。
脚下的 мрамор地板光洁如镜,能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房子太空旷了,他的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回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木质香气,和福利院的味道天差地别。
他被带到客厅,那巨大的水晶吊灯让他有些眩晕。
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人。
楼梯上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蓝色小背带裤的男孩冲了下来。
他头发微卷,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个洋娃娃,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他就是顾北深。
顾北深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央的沈庭。
他停下脚步,歪着头,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这个闯入自己领地的陌生人。
“北深,过来。”
温岚招了招手,“这是沈庭哥哥,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顾北深没动,依旧死死地盯着沈庭。
他的目光里没有孩童初见的羞涩或好奇,而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审视和敌意。
沈庭也看着他。
这个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男孩,像一头被宠坏了的小豹子,浑身都竖着刺。
他穿着干净昂贵的衣服,脚上是最新款的球鞋,手里还抱着一个限量版的变形金刚。
他拥有一切,却好像比福利院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更不快乐。
“叫哥哥。”
温岚催促道。
顾北深把手里的变形金刚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巨响。
“我不要!”
他大声宣布,声音清脆又响亮,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他是谁?
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让他滚出去!”
温岚的脸色沉了下来:“顾北深,不许没礼貌。”
“我就是不要!”
顾北深梗着脖子,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沈庭,仿佛沈庭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一首沉默的顾先生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威严:“顾北深。”
仅仅三个字,就让那只炸毛的小豹子瞬间蔫了下来。
他虽然不甘心,却不敢再大声嚷嚷,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继续向沈庭发射着眼刀。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抗。
一个是被迫闯入的孤儿,一个是誓死捍卫领地的小主人。
沈庭始终没有说话。
他没有因为顾北深的无礼而感到愤怒或委屈,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卑不亢地承受着那道充满敌意的目光。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
在福利院,新来的孩子总会受到排挤。
想要站稳脚跟,要么比他们更狠,要么就让他们觉得你毫无威胁。
而沈庭,选择了第三种方式——无视。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顾北深,而是转向了温岚,轻声问:“温阿姨,我的房间在哪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顾北深愣住了。
他预想过这个新来的人会哭,会害怕,会向妈妈告状,或者会讨好地对他笑。
他唯独没想过,他会被这样彻底地无视掉。
这比任何反击都更让他感到挫败。
温岚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满意。
她要找的,就是一个情绪稳定、不会被顾北深轻易影响的孩子。
沈庭的表现,超出了她的预期。
“李嫂,带小庭去二楼客房,就在北深隔壁。”
温岚吩咐道。
“是,夫人。”
李嫂走过来,对沈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庭少爷,跟我来吧。”
沈庭跟着李嫂,从顾北深的身边走过。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个男孩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在他转身踏上楼梯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属于五岁男孩的稚嫩咆哮。
“喂!
你给我站住!”
沈庭的脚步没有停。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新战场。
而他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先学会做一道沉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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