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
茶楼二层的木窗，被风推得吱呀作响。
窗棂上的红漆略微斑驳剥落，隐隐露出底下泛黄的木纹。
元月的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阳光，从半开的窗缝间钻进来，落在棋盘上。
少女的指尖一顿，那颗莹润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窗外，街巷上回荡的是小贩洪亮的吆喝声，夹杂着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响。
“李姑娘，该你了。”
对面坐着的，是初到花城做生意的布商赵老爷，他急促的呼吸声里透着些压抑的兴奋劲儿。
“这局你可要输喽~”楼下说书人沙哑的嗓音穿透了茶楼的喧闹，正讲到《南柯记》里的书生醉卧槐荫，误入了蚁国得授高官的奇事。
惊堂木”啪”地一拍，震得堂下茶客们发出阵阵惊叹。
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扬，就这么急着把钱袋子掏空给她吗？
她指尖的白子在棋盘上方，划出一道莹润的弧线，轻轻的落下。
棋盘上原本严密的黑子阵势，突然显出破绽，就像蚁国金銮殿被掀开了屋顶，露出虚假繁荣下的千疮百孔。
楼下说书人拖长声调：“那淳于棼醉眼朦胧——”惊堂木又是“啪”地一响，“怎知这赫赫功名，原是南柯一梦！”
茶客们哄然叫好！
赵老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又白又胖还带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的的手掌，唰的一下拍在案几上，茶盏被打翻，乌龙的香气在实木棋盘上漫开。
“这...这怎么可能呢......”赵老爷不可置信的叫出了声！
围观的众人见赵老爷如此反应，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个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竟无一人有意为那盲女出手解围。
“唉，又是一个傻愣愣的。”
“这是第几个了？
我数着数着都忘了。”
“还不是瞧着李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觉得人家好欺负嘛！”
“哼！
这老男人打的什么算盘，我看的一清二楚！”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瞧不起女子呢？
棋盘上无性别，只分黑白！”
“这老男人马上就要破防了，咱们啊看好戏吧就。”
“嘿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李姑娘要出手了！
我都有点期待了…………”少女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素白绢帕，轻轻擦拭着被茶水浸湿的指尖。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方才那记落子不是绝地反击，而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片雪花。
她生得极白净，肌肤如同上好的玉石，眉心一点红痣，衬得整个人愈发仙气飘飘。
那双杏眼总是半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若不是瞳孔里那片雾蒙蒙的灰翳，任谁都看不出这竟然是个瞎子！
她身着素衣，除了身旁立着的一杆青绿色竹杖，再无装饰。
茶楼的老常客们最爱围观看她下棋。
这盲女落子时从不犹豫，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叩，便知对方棋路。
曾有不信邪的棋客，试过偷偷挪动棋子，却总被她当场点破。
“王掌柜，您那枚黑子方才是在七路，怎么这会儿跑到八路去了？”
声音温温柔柔的，却惊得人冷汗首流。
在茶楼里跑堂的小二曾好奇问她，是如何练就这般本事的，她也只是抿嘴一笑。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自然会更亮堂些……”——回忆结束———“赵老爷，您答应过的。”
她的声音清冽，语调淡薄，却轻柔地仿佛没有丝毫的。
“若我赢了，就把城南那间铺子的地契给我。”
“荒谬！”
赵老爷突然掀翻棋盘，将桌上的黑白棋子，哗啦啦地砸在了地上。
“你定是使了什么邪术！
这盘棋我可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盲女猛地站起身，伸出了手，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如玉，力道却大得惊人。
赵老爷也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赵老爷，”盲女的声音依旧轻柔，甚是悦耳！
“您可知道为何这三年来，与我下棋的人，不管在输了后表现的多么愤慨，最后都只能心甘情愿得认输吗？”
她突然凑近，灰翳空洞的瞳孔紧紧的盯着赵老爷，他心里止不住地发寒，在这冬天里，愣是被逼出了身冷汗！
“我一介孤女，想要在这世道平平安安的存活下去，总要有点立身的本事不是？”
盲女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夸奖下自己！
这时机和语气拿捏得刚刚好，好久没有碰到找茬子了，差点没把握好节奏！
她刚借着起身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寻了个被围观之人挡得严严实实的位置站定。
方才窗外那阵冷风猝不及防的灌入，激得她汗毛首立！
————夕阳西下。
盲女从茶楼走出来，拢了拢身上的红色狐皮斗篷，裙摆轻摇，像一片游云般穿梭在幽深的巷子里。
她手中的竹杖轻点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嗒嗒”声，耳畔传来远处孩童的嬉闹声，混着三两个老妇浆洗衣裳时的闲聊声。
她的脚步不停，垂下眼帘，指尖微微地在竹杖上摩挲着。
身后二十步外那个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但在她的耳中却格外的清晰！
己经跟了她整整三天了。
这人，当真觉得她不会发现？
还是……在等她发现？
怎么，难不成这要考验一个瞎子的听力？
————巷子深处，一扇木门被推开。
“吱呀——”盲女站在门口，微微侧头。
傍晚的冷风裹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炝锅的辣椒，还有大蒜混着红烧肉的酱香，还有蒸笼里飘出的米饭甜味。
她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这个方才在茶楼里游刃有余的冷静少女，此刻在自己熟悉的屋檐下，终于卸下防备，露出了几分鲜活的稚气。
“姑娘回来啦？”
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小跑着迎出来，手里还攥着锅铲。
“快进来歇着，茶都给你泡好了，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她边说边把盲女扶进屋，顺手带上了门。
“王姨~你忙你的就行，不用担心我的！”
她的语气里有些无奈，却又有些享受王姨对她的呵护。
“好好好，顺手的事，不耽误，王姨今天在早市抢到了最新鲜的五花肉，给你炖成红烧肉吃，还有辣椒炒肉，之前新腌的酸萝卜也能吃了，正好解解腻……好了，姑娘你先歇着啊，饭马上就好！”
盲女坐在桌边乖巧的笑了笑，王姨真好！
做的饭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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