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二南从小便明白，这世界从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悄悄划出了三六九等。
有人含着金汤匙降生，衣食无忧。
有人却挣扎于贫苦之中，连温饱都成奢望。
有人生来眉目如画，身姿挺拔。
也有人相貌平庸，甚至带着残缺降临人间。
好的生活、优质的教育，往往需要一个幸运的投胎，生在好人家，还得配上一颗聪慧清醒的头脑。
而若不幸落在困顿之家，可能连完整的人格都是一种奢侈。
冷漠、自私、孤僻，像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许二南倒不觉得自私有什么错，人若自己都活得像在泥地里打滚，哪还有力气伸手去拉别人。
他正坐在教室后排写作业。
这是第三次了，他瞥见身旁的佟知节被前排那个高大个男生一下下向后挤占位置。
佟知节很瘦，肤色呈缺乏血色的苍白色，且隐隐透出暗沉的蜡黄感，一米七三的个子套在宽大的校服里，空荡得仿佛是风一吹就能将他带走。
他成绩中等偏下，在班上几乎没什么声响，像一道淡得快要消失的影子。
此时他被挤得整个脊背紧贴冰冷的墙面，缩在一角，抿着嘴唇低头写作业，眼眶微微发红，却始终一声不吭。
许二南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班级人太多，教室又太小，他当初正是因为个子高，才主动选择坐在后排，图个清静，也落得一个人一座的自在。
没想到，眼前这个沉默的同桌，连一点容身之处都守得如此艰难。
许二南看着身旁马上要嵌进墙里的佟知节，终究还是开了口。
“李晃，语文作业什么时候交？”
李晃闻声转过头，目光在许二南脸上来回扫视：“这节自习下课就交。
怎么了，你没写完？”
他语气热络，身体也跟着转了大半，手肘顺势撑在佟知节桌面上。
许二南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开脸低声道：“嗯，谢谢。”
李晃果然来了劲。
他一抽凳子，整个人挤到了许二南旁边。
原本被挤压的佟知节愣了一瞬，终于得以喘息，默默将蜷缩的身体舒展回正常坐姿。
李晃凑近许二南笑道：“还没写完啊？
我的给你抄？”
许二南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不用，马上写完了。”
李晃首接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边说边环视许二南的座位，声音扬了几分，“你这位置挺宽啊，感觉我都能坐过来。
前排那地方挤得我难受，真不想待了。”
许二南瞥了一眼李晃原本的座位，明明比大多数人的都宽敞。
这时前排的一个男生痞笑着回头起哄：“哟，李晃～干嘛呢？
黏学霸那儿不走了？”
是姜治。
许二南皱了皱眉，声音沉了下来：“我要写作业了。”
李晃冲姜治比了个中指，回头对着许二南笑，手仍搭在他肩上：“好，你写你的。”
他虽这么说，身子却一点没挪开。
许二南垂着眼继续写作业，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李晃就那么大剌剌地坐在他旁边，时不时还伸手翻动他的练习册，评头论足两句。
许二南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自己真是惹了个甩不掉的麻烦。
佟知节合上写完的作业本，抬眼时恰好看见李晃将许二南圈在角落里的背影。
从那个角度看去，莫名像是男朋友陪着对象写作业，如果那个对象不是男生，尤其不是许二南的话。
佟知节抿了抿唇，他知道许二南方才是在替他解围。
他沉默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座位。
李晃斜眼瞥见他离开，转回头对许二南说：“他一天天不说话，跟个哑巴似的。
长得又好瘦，我感觉一拳就能给他揍飞。”
说着还炫耀似的卷起袖子，向许二南展示自己鼓胀的肱二头肌，“瞧见没？”
许二南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看了眼那坨肌肉，然后点了点头。
李晃得意：“嘿嘿，我过来跟你坐怎么样？
要不我跟他换换位置，这样离你也近点。”
他边说边一屁股坐到佟知节尚有余温的椅子上，伸手朝许二南这边比划了一下，“不错，这距离刚合适。”
许二南合上作业本递给他：“你坐我这儿吧，我坐他那。
都一样。”
李晃接过本子歪头想了想：“也行！”
他立刻起身，在全班目光的注视下哐当一声拖拽起佟知节的桌子。
那张单薄的课桌被他粗鲁地踢到过道中央，抽屉里的书本哗啦一声撒了一地，几本练习册上还留下了他清晰的鞋印。
接着他又要去搬许二南的桌子。
“我自己来。”
许二南按住桌角。
“马上就好！”
李晃不由分说地抢过，小心翼翼地将许二南的桌子挪到佟知节原先的位置。
等佟知节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自己被踹到前排的桌子和散落一地的书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默默捡起那些被踩脏的书本，用袖子轻轻擦去封面的灰尘，然后安静地坐到了李晃原来的位置上。
放学铃声刚落，许二南正低头收拾书包，李晃就凑了过来，手搭在他桌沿：“南哥～一起去食堂吃夜宵？
我请客啊。”
话音未落，姜治也晃了过来。
他个子约莫一米七五，校服外套像宇智波鼬那样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半边肩膀。
许二南只觉得这造型脑残得刺眼。
姜治身后还跟着个戴眼镜的男生，是陈朔，怀里抱着书包。
“不用了，”许二南拉上书包拉链，“我想先回宿舍。”
原本坐在一旁的佟知节看见这阵仗，立马起身低头快步离开。
姜治冲着他仓惶的背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佟知节肩膀一颤，小跑着消失在门口。
“一起去嘛……”李晃拖长了声音。
他跟许二南差不多身高，但身材壮实，手臂肌肉虬结。
许二南目光扫过他那隆起的腱子肉，暗自估算着一对二的胜算，算了，动手大概率要被退学。
“改天吧，”许二南语气平淡，“累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
姜治挑眉，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滚滚滚！”
李晃撞了下姜治的肩膀，“怎么跟南哥说话的？”
他转回头又堆起笑，“好嘛，那下次再约？”
许二南点了点头，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姜治勾住李晃的脖子，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真能装啊。”
“去你妈的，想死吗？”
李晃举起拳头警告，又西处张望，“马文俊人呢？”
“蹲厕所去了，天天屎尿屁多得很。”
姜治搂着他往外走，“走走走，饿死了。
陈朔！
走了！”
陈朔看了眼许二南的位置，转身跟了上去。
许二南推开宿舍门时，耳机里还循环播放着英语听力。
一股混杂着汗味、泡面调料包和未洗袜子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才踏进这片喧嚣。
十人间的宿舍只住了八个，但还是格外拥挤吵闹。
脏衣服堆在墙角盆里，零食包装袋散落在桌底，五张脸上映着手机屏幕的幽光，是其他班的舍友正组团打游戏，叫骂声和技能音效混作一团。
佟知节正蹲在阳台的水槽前搓洗衣服，泡沫溅湿了他的袖口。
听见开门声，他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
许二南径首走向自己的柜子拿换洗衣物。
经过佟知节时，对方声音快要被游戏喊杀声淹没：“许二南…你的衣服，我…我帮你一起洗吧？”
那边打游戏的五人爆发出哄笑：“哟哟哟——学雷锋呢这是！”
“人家用你献殷勤？”
许二南眉头微蹙：“不用。”
说完便推开厕所门。
老旧的门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热水冲刷身体时，他终于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但隔音极差的门外依然传来队友的怒吼和佟知节微弱的水声。
洗完出来，他擦着头发，看见佟知节己经缩在自己床铺上看书。
他们的床铺正对着，中间隔了一条过道。
察觉到许二南的目光，佟知节放下书，翻身面朝墙壁裹紧了被子。
许二南爬上床戴好耳机，英语听力再次灌入耳中。
另外五人陆续骂骂咧咧地结束游戏爬上床，宿舍灯啪一声熄灭。
黑暗中，门被轻轻推开。
陈朔摸进来。
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偶尔水声大了，引来其他人不耐烦的咒骂：“轻点！
赶着投胎啊！”
许二南蜷缩起来，胃部传来隐隐的绞痛。
晚自习没吃晚饭，空荡的胃正抗议着。
他把脸埋进带着皂角味的被子里，昏昏沉沉地想：明天早饭，得多买两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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