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霜降。
太行山的褶皱里,风己经带了刀刃般的寒意。
王家峪村头那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像筋脉虬结的手臂,固执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树下那座墙体斑驳的土坯房内,一场生命的搏斗正与窗外的寒流抗衡。
王建国,便是在这样一个节气分明、万物开始敛藏的时刻,挣扎着来到人世。
他的啼哭并不嘹亮,像一只被冻坏了的小猫,发出细弱却执拗的声响。
接生婆是村里的老把式,手上沾着血和汗,用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将婴儿裹了,塞进炕上虚弱的母亲怀里。
“是个带把儿的,哭声不大,但中气足,是个命硬的。”
她的话带着泥土的实在,驱散了些许父亲眉宇间的凝重。
父亲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被山风过早雕刻出沟壑的脸。
听到婴儿哭声的瞬间,他捏着烟袋锅的手指微微松了松。
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哒哒”声,是奶奶拿出那个红漆剥落、鼓面破损的拨浪鼓,在新生儿耳边轻轻摇晃。
那声音沉闷、喑哑,并不悦耳,却像一道古老的咒语,瞬间锚定了这个家庭在此刻的悲喜交加。
“甭愁了,添丁进口,总是盼头。”
奶奶走到父亲身边,将拨浪鼓塞进他手里,“拿着,给娃留个念想。”
父亲接过拨浪鼓,木柄温润,是岁月摩挲出的包浆。
他笨拙地走进屋,看着炕上脸色苍白的妻子和皱巴巴的儿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拨浪鼓,轻轻放在了孩子的襁褓旁。
母亲的乳汁尚未下来,建国饿得首哭,声音细若游丝。
奶奶用一个小瓷碗,煨了点儿米汤,用干净的布角蘸了,一点点滴进他的小嘴里。
屋外,风掠过槐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降生于艰难时世的生命吟唱着最初的、苍凉的序曲。
父亲的视线越过窗棂,落在院角那堆尚未完全晾干的地瓜干上。
今年的收成不好,公社食堂早己解散,家家户户又重新端起了自家的饭碗,可碗里的内容,却一年比一年稀薄。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喜悦,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灶间,将炉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往里捅了捅,让那点微弱的暖意,能在这寒夜里留存得更久一些。
母亲搂着孩子,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顽强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襁褓旁那个旧拨浪鼓,伸出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鼓侧系着的小红珠。
珠子颜色黯淡,却像一粒凝固的血,或是深埋在冻土下的种子,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生机。
她记得,这是她嫁过来时,婆婆唯一拿得出手的“传家宝”之一,据说是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它见证过这个家族多少代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如今,它又将陪伴她的孩子,开始一段未知的旅程。
“乖囡,不哭……”母亲哼起不成调的民谣,声音虚弱而温柔。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夜色渐浓,太行山的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愈发沉雄而沉默。
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也掩埋了太多的故事。
她的孩子,将成为这记忆之网中新的节点,也将在这片土地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年轮。
建国在母亲的哼唱和米汤的滋润下,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睡着了。
那只拨浪鼓,就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来自时间长河深处的信物,标记着他人生第一个坐标。
霜降之夜,万物收藏。
而一个名为王建国的生命,他的记忆,他的年轮,却从这一刻起,开始悄然生长。
这最初的、模糊的感知——寒冷的空气、喑哑的拨浪鼓声、母亲怀抱的温暖与虚弱、父亲沉默的背影、还有窗外那棵老槐树巨大的、守护般的阴影——都将成为他生命底片上无法磨灭的显影,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回响,构成他理解这个世界最初、也是最深层的密码。
这一夜,太行山无声,王家峪沉睡。
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这间土坯房里摇曳,照亮着新生,也映照着生存。
两千字的篇章,写不尽一个时代的艰辛与希望,但足以记录下一个生命,如何在寒冷的霜降之日,扎下他第一道坚韧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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