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浸得透凉。
雨点敲打着老旧工作室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如同一曲为孤独者演奏的背景乐。
工作室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悬垂的、可调节亮度的专业修复灯,洒下一束冷白而精准的光柱,将工作台照得亮如白昼。
光柱之下,是沈清弦,和一幅正在她手中重获新生的明代古画。
她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棉质工作服,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而专注的额头。
脸上戴着一副放大镜,镜片后的双眸,黑白分明,此刻正紧盯着画芯上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断裂痕迹。
她的动作极轻,极稳,右手握着一把自制的竹起子,利用其柔韧的弹性,一点点、一寸寸地揭起覆盖在画心之上的命纸。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的仪式感,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工具,而是时间本身。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糨糊气息,混合着陈年宣纸的沉香,以及雨水的湿意。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和竹起子与纸张分离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声音,于她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她在修复的,不仅仅是破损的古画,更是一段被尘埃掩盖的历史,一个即将湮灭的灵魂。
当最后一点命纸被完美剥离,露出底下原本黯淡却依旧风骨犹存的墨线时,沈清弦才缓缓首起微僵的腰背,摘下了放大镜。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一抹极淡、却足以驱散窗外寒意的满足笑容。
这种让破碎之美重现世间的成就感,是支撑她走过无数清贫岁月的唯一支柱。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成就,被桌上手机的连续震动粗暴地打断。
屏幕冷光在昏暗中突兀地亮起,像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沈清弦微蹙着眉,拿起手机。
屏幕上,接连弹出几条信息:——“中国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账户本期应还贷款12548.36元,扣款日临近,请确保余额充足。”
——“房东刘太太:沈小姐,下个季度开始房租要涨到五千了哦,这地段都这价了,你考虑下,尽快回复我。”
——“电力公司电费提醒……”那一抹刚浮现的笑意,瞬间冻结,然后碎裂在眼底,化为一丝沉重的疲惫。
她放下工具,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的扭曲光影,映照出她此刻同样纷乱的心绪。
工作室的租金、材料的费用、银行的贷款……这些冰冷的数字,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坚持原则的代价,远比她想象中更为沉重。
数月前,只因她拒绝为某位资本大佬送来的一幅明显存疑的“国宝”出具鉴定证书,便遭到了行业默契的封杀。
曾经的合作伙伴避之不及,大型项目再无她的身影。
天才修复师的名头,在现实面前,苍白得可笑。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来电铃声,屏幕上显示着“市一院李医生”。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揪,迅速接起:“李医生,您好,是我爷爷他……”电话那头传来医生温和但公式化的声音:“沈小姐,别担心,老爷子情况暂时稳定。
只是今天查房时,他又念叨起你,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你成家立业,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老人家这个年纪,心情对病情影响很大,你有空……多宽宽他的心。”
挂断电话,沈清弦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爷爷的病,是悬在她头顶的另一把利剑。
老人家将她抚养成人,传授她安身立命的技艺,如今风烛残年,唯一的念想却让她如此无力。
成家?
立业?
她连自己的事业和生计都快要守不住了。
她走回工作台,指尖拂过那套爷爷传下来的、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修复工具,眼中闪过深深的挣扎。
难道,真的要向现实低头,放弃自己坚守的原则吗?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电子邮箱。
在一堆垃圾广告和账单通知中,一封标题为“惊鸿轩私人藏品修复项目邀约”的未读邮件,引起了她的注意。
发件人匿名,内容简洁却诱人:点名邀请她负责一幅受损严重的宋代绢本画的全面修复,预算高昂得令人咋舌,但要求绝对保密并在苛刻的时间内完成。
这封邮件,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
报酬足以解决她眼前的燃眉之急,但“惊鸿轩”这个名字,她隐约在业内听过,背景深不可测。
这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另一个陷阱?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恰好落在工作台上那幅刚刚剥离完命纸的古画上。
历经沧桑的绢帛,在月光下泛着柔和而坚韧的光泽。
沈清弦凝视着那抹光,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冰冷的账单和那封神秘的邮件。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打开回复界面,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敲下:“您好,感谢您的邀请。
我对‘惊鸿轩’的项目很感兴趣,可否提供更详细的资料以便评估?
盼复。”
点击“发送”后,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纷扰。
然而,她清楚,平静的日子,从这一刻起,恐怕真要一去不复返了。
这封邮件,会是通往深渊,还是……救赎的起点?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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