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纸张和一种更深沉的、被极力压抑的焦虑混合而成的气味。
这里不是医院常见的嘈杂诊室，而是位于城郊的顶级私人精神病院——松涛疗养中心深处一间专为特殊客户准备的评估室。
巨大的单向玻璃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冰冷无情，像一只沉默的巨眼，窥视着室内唯一的人。
谢亦坐在一张设计简洁却异常舒适的扶手椅上，姿态放松，脊背挺首。
一身裁剪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像上好的东方瓷器。
他看起来不像病人，更像一位莅临下属公司听取季度报告的年轻总裁。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谢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一个活在聚光灯下，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的“完美”的符号。
此刻他正平静的注视着玻璃后方那片模糊的黑暗。
他知道在那片黑暗后面至少坐着三位国内顶尖的精神科专家。
他们的目光透过科技与心理的屏障，如同冰冷的手术刀，试图拨开他层层叠叠的伪装，寻找那名为“异常”的内核。
“谢先生”，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温和却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从墙角的扬声器里传来，是主评医生。
“感谢您再次配合我们的年度评估。
第一个问题：您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谢亦的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和礼貌，带着一丝精英阶层特有的略带疏离的谦逊，“很好，医生。
得益于规律的作息和适度的睡前阅读，我基本能保证每晚七~八小时的深度睡眠，偶尔项目压力大时可能需要半小时左右的冥想辅助。”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像播报新闻。
“深度睡眠？
具体指什么感觉？”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探究的意味。
“醒来后精力充沛，对前一晚的梦境几乎没有记忆，”谢亦的回答滴水不漏，仿佛背诵标准答案。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指节修长干净，没有任何无意识的敲击或蜷缩。
完美的控制。
“情绪方面呢，过去一年有没有出现过持续的难以控制的低落、焦虑或者异常的兴奋？”
问题开始触及核心。
谢亦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回忆。
他的眼睫垂下，在冷白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虚无。
“工作压力大的时候，短暂的焦虑感是有的，但都在可控范围内。
我会通过运动或调整工作计划来缓解。
至于低落和异常兴奋，”他抬起眼，目光坦然的对准单向玻璃，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很幸运，我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整体来说情绪稳定。”
“那么，在人际关系方面，您觉得与他人建立深层次的情感连接有困难吗？”
“建立深层次连接需要时间和信任。”
谢亦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性包容，“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健康的。
我有几位认识多年的挚友，虽然大家都很忙，但彼此关心，与家人也保持着必要的联系。”
谢亦适时的露出一个微笑。
挚友？
几个利益深度捆绑的商业伙伴罢了。
家人？
冰冷的责任链条。
评估继续。
问题像冰冷的雨点精准的落向精神疾病的各个维度。
谢亦的回答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落在最正确的位置。
他引经据典，偶尔用一些心理学专业术语来佐证自己的健康与理性，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知识储备和逻辑思辨能力。
他剖析自己的弱点时，坦率的像在分析一份财务报表，比如承认自己有时过于追求效率，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这恰恰是精英阶层的通病，甚至是一种优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评估室里只有他平静的叙述声和扬声器里偶尔响起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提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其低沉的嗡鸣，以及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腕表的秒针在恪尽职守的走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精确的丈量着这场完美表演的时长。
终于，主评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最后一个问题，谢先生。
你是否曾经哪怕只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的精神状态的正常？
或者说，您是否担心过体内流淌的血液里潜藏着某种你无法彻底掌控的东西？”
问题问的极其委婉，但像一根淬毒的针首指谢氏家族讳莫如深的遗传性精神病史。
谢亦那位才华横溢却最终在疯狂中自我毁灭的祖父，以及他那位情绪极度不稳定，突然离世的母亲。
谢亦想起那些被药物抑制的碎片。
扭曲的色彩，无声的嘶吼，毁灭的冲动，试图冲破牢笼。
他能感觉到太阳穴血管细微的波动。
但他只是极轻微的吸了一口气，胸腔的起伏几乎无法察觉。
在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奈。
“医生，”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家族病史确实存在，这是客观事实。
但我更相信科学和自省的力量，通过持续的学习和自我观察，我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清晰的认知和掌控。
担心和怀疑是人之常情，但它们从未、也永远不会成为主宰我的力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单向玻璃后的黑暗陷入一片沉默，这沉默持续了大约10秒钟，在谢亦精准计算的时间感知里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好的，谢先生，”主评医生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今天的评估就到这里，非常感谢您的坦诚配合，结果会稍后整理，按惯例发送给您和您指定的监护人，您可以离开了。”
“谢谢医生们。”
谢亦从容起身，微微颔首，动作流畅优雅，无懈可击。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划开，他走出那间充斥着无形压力的评估室，走廊里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
就在门彻底合拢，隔绝了室内冰冷气息的瞬间，谢亦脸上那副完美的温和有礼的精英面具，如同骤然失温的蜡像，无声的崩塌了。
眼底的平静瞬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取代。
那是一种灵魂被抽干后的虚无，一种长久伪装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他挺首的脊背微微松懈了一瞬，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抬手，用修长的手指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里面那些喧嚣的暗影强行按回去。
他成功了，再一次。
他维持住了那个社会需要的谢亦形象。
谢亦弯腰上了车，隔绝了阳光。
车内弥漫着昂贵皮革和车载香氛的清冷气味，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回公司。”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与命令感，听不出丝毫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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