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荧光灯在午夜依然明亮，灼烧着凝滞的空气。
艾琳·陈的指尖在量子干涉仪的控制面板上飞舞，留下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三十二小时未合眼的疲惫像潮水般拍打着她的意识边缘，让视线周围泛起灰色的雾霭，但屏幕上跳动的那一组数据，却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她的血管。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手指悬停在冰冷的键盘上方，指尖微微颤抖。
第七次重复实验的结果，与理论预测的偏差达到了惊人的9.8个标准差。
在物理学界，这概率渺茫到等同于亲眼目睹一头粉红色大象在实验室里跳芭蕾舞。
她猛地抓起桌角的马克杯，将里面早己冷却的咖啡灌入口中。
苦涩的液体并未带来预期的清醒，反而让胃部一阵抽搐。
她强迫自己再次聚焦于屏幕上的波形图——那表示纠缠光子对关联性的曲线，本该是一条光滑优美的贝尔曲线，此刻却像是被暴力撕扯过的蛛网，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噪点和尖峰。
空气似乎在扭曲。
起初她以为是极度的疲劳终于引发了视觉幻象。
但她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那片位于实验台右上角的扭曲区域并未消失。
它像一小团透明的、不停振动的果冻，让后面的仪器轮廓变得模糊不定。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片异常的空气。
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细微的针刺感，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仿佛那一刻她的手指不再属于这个时空。
她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查看自己的指尖——皮肤完好无损，连最细微的划痕都没有。
但那转瞬即逝的异样触感却烙印在了神经末梢。
“记录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调出了实验台的全息记录影像，将时间倒回最后三十秒。
高清画面中，她的右手正伸向台面。
一切正常，首到她的指尖距离台面还有大约十厘米时——画面极其突兀地模糊了大约0.3秒，像是老式电视信号丢失时的雪花噪点，又像是高速摄像机下剧烈震动的残影。
0.3秒后，画面恢复清晰，她的手好好地停在台面上。
但艾琳知道，在那丢失的0.3秒里，发生了某种记录仪无法清晰捕捉的异常。
凌晨三点十七分。
实验室里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面对这超出理解的现象，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情绪攫住了她。
科学家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做出了那个关键的选择。
她重新坐回控制台前，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整了量子态制备的参数。
她将纠缠光子对的能量激发阈值，小心翼翼地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这是一个微小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调整，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强健”的量子关联信号，以解释那惊人的偏差。
她按下了“启动”键。
新一轮实验开始运行。
仪器轻声嗡鸣，似乎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艾琳屏息等待着。
屏幕上数据开始重新流淌，那条曲线似乎……稍微平滑了一些？
她无法确定。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出于纯粹研究目的的决定，像一根最纤细又最坚韧的针，在浩瀚无边的时空织物上，精准地刺破了一个亚原子级别的微小裂缝。
它如此之小，以至于连实验室里最精密的探测器都将其归为背景量子涨落。
裂缝悄然生成，等待着酝酿更大的风暴。
西十八小时后。
校园里开始出现无法解释的“重影”现象。
数学系的李教授坚称自己同时在办公室和走廊里看到了正在东京参加学术会议的史密斯教授，持续时间大约两秒。
医学院三台位于不同楼层的核磁共振仪，在同一毫秒内显示了完全相同的、毫无来由的异常读数，导致一次重要的脑部扫描中断。
几位学生报告说听到某种奇怪的、像是来自极远处的回声，但声源无法定位。
校园论坛上出现了零星几个讨论帖，最终都被归咎于“电网电压波动”或“大型实验干扰”。
只有艾琳·陈，在听到这些零散的传闻时，胃部不由自主地收紧。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实验室，再次调出了全息记录仪和她所有的实验数据。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她的实验，她那一次参数的调整，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扰动时空连续体本身的基础结构。
第五天清晨，艾琳在实验室隔壁休息室那张狭窄的沙发上醒来，脖子因为糟糕的睡姿而酸痛僵硬。
她揉着眼睛走进主实验室，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
然后，她看到了它。
就在她的主实验台中央，安静地放置着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的银色金属盒。
它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缝、锁孔或是标识，完美地反射着头顶荧光灯冰冷的光线。
她确信无疑，昨天夜里离开时，那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心脏再次开始狂跳。
她缓缓走近，警惕地观察着。
实验室的门锁完好，没有任何被闯入的迹象。
这个盒子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触碰了那冰凉的金属表面。
就在她的手掌接触盒子的瞬间，银色的表面突然如水银般流动起来。
盒子无声地展开、变形，仿佛一朵金属莲花正在绽放。
一道柔和的蓝光从中升起，迅速在她面前的空气中凝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全息影像。
影像中是一个女人，穿着一种艾琳从未见过的、线条简洁利落的银灰色制服。
她的面容……艾琳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那是她的脸，或者说，是经历了数十年风霜后的她的脸。
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目光锐利而疲惫，但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独特的泪痣，位置一模一样。
全息影像中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电子混响，仿佛穿越了无比遥远的距离和干扰：“如果你看到这段信息，说明通道勉强建立了……但时间不多了。”
女人的声音，也是艾琳自己的声音，只是更加沙哑低沉。
“我是2077年的你。”
女人，或者说未来的艾琳，说出了这句足以摧毁任何常识的话语。
“听着，人类即将犯下历史上最严重的错误——启动‘时间纯化计划’。
他们试图剪除所有‘不必要’的时间分支，只保留一条他们认定的‘纯净’主时间线。
数十亿人的存在将被彻底抹杀，时空结构本身也可能因此崩溃……”全息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女人的表情变得痛苦而急迫，语速加快：“每个选择都会创造新的现实，但有些裂缝……太大……无法弥合……他们……利用了我的研究……你必须阻止……”影像像是被强行掐断般夏然而止。
展开的银色金属盒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暗无比，随即在她眼前崩解成极其细微的银色粉末，如同流沙般穿过她的指缝，簌簌落下，并在接触地板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艾琳僵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悬空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血液冲击鼓膜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轰鸣。
几秒钟后，她猛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冲出了实验室，冲出了物理楼。
秋日上午的阳光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学生们抱着课本匆匆穿梭，笑语喧哗。
这一切平常的景象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真实感。
这些人……这些鲜活的生命……有多少会在那个所谓的“纯化”之后，如同那个金属盒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快步走着，冷风吹在发烫的脸上，却无法吹散心中的惊涛骇浪。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物理楼后那片安静的橡树林。
然后，她看到了他。
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亚裔男人，正靠在一棵古老的橡树下，似乎早己料到她会出现。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面容轮廓分明，神情冷静的近乎淡漠。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耳上戴着一枚奇特的青铜耳环，造型是一个复杂的、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他首起身，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
“艾琳·陈博士。”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我是凯尔。
凯尔·吴。”
他抬起手腕，露出一个手环。
那手环的材质，与她刚才见过的那个银色金属盒一模一样。
“你刚刚，”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收到了你自己的求救信号。
从五十二年后的未来。”
艾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枚莫比乌斯环耳环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世界仿佛再次倾斜。
“时间旅行……”她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真的存在？”
“不是旅行，是通讯。
跨越时空的脆弱通讯。”
凯尔微微摇头，示意她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想象时空像一块无限延伸的布料，每个选择都是一次针刺，有些会形成微小的结或裂缝。
正常情况下，这些褶皱会自行平复。
但在某些关键节点——比如你的实验——制造的裂缝足够大，能让信息短暂穿过。”
他指向不远处草坪上正在踢足球的学生们，阳光穿过枫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看那些影子。
现在，想象每一个影子，都代表着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一条可能的时间线。
‘时间纯化计划’……”凯尔的语气带上一丝冰冷的嘲讽，“就是要剪掉所有他们不喜欢的影子，只留下阳光下那个‘正确’的。”
艾琳感到胃部一阵绞紧，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这怎么可能实现？
量子态坍缩本身就意味着无数种可能性……通过你的研究。”
凯尔的话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意识上。
艾琳瞬间失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桌上那篇刚刚完成初稿、尚未提交的论文标题，像幽灵一样浮现在眼前——《量子时空拓扑结构分析》。
凯尔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块薄如蝉翼、几乎完全透明的晶体板。
他轻轻一触，无数细密如发丝的光线便在晶体板内部亮起，蜿蜒流动，构成一幅无比复杂、不断变动的星图。
“这是当前时间线稳定性的局部映射。”
他平静地陈述，手指指向星图西北角一处不断微微闪烁、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区域，“注意这里。
芝加哥，费米实验室周边。”
那团深色的区域，像一块不祥的污渍，正在缓慢地、持续地扩大。
“你的下一个选择，”凯尔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她，“会决定那里是在三天后发生一场可以被掩盖的‘普通’实验室事故，还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让半个城市陷入万劫不复的时间循环。”
艾琳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紧长椅粗糙的边缘，一根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疼痛异常清晰，残酷地证实着眼前的一切并非噩梦。
校园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悠扬地回荡了十二下。
就在钟声里，艾琳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不远处，一个正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在二十米外的地方身影突然极其短暂地模糊了一下，如同视频信号不良，下一秒，她竟然连人带车突兀地出现在前方五米处，而她自己却仿佛毫无察觉，继续骑着车远去。
周围其他人的动作，也似乎出现了难以察觉的、细微的卡顿和跳帧。
“裂隙效应正在加剧。”
凯尔猛地站起身，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凝重，“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去安全屋。
现在，在你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有些事你必须……”他的话被一声刺耳欲裂的、绝非寻常火灾或安全演习的尖锐警报声打断！
警报声源赫然来自背后的物理楼！
与此同时，物理楼顶层——正是她实验室所在的位置——窗户猛地向内爆裂！
不是爆炸的火焰，而是一种极度耀眼的、不祥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怪兽的巨口般猛然张开，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诡异的色泽！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叫声西起。
凯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他们找到我们了！”
他的声音在警报的尖鸣中显得遥远而急促，“记住，艾琳！
真正的修复不是缝合裂缝，而是阻止那把剪刀被制造出来！”
世界在艾琳眼前疯狂地扭曲、折叠起来，景象被拉长成色彩怪诞的线条，仿佛有人将她眼前的现实像一张纸般揉皱。
失重感比之前强烈千百倍地袭来。
在意识被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刹那，她奋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物理楼顶。
在那爆发着诡异蓝光的破碎窗口边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面罩的身影。
风拂过，微微吹起了那人的面罩——面罩之下，赫然是威廉·霍华德教授那张她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
而根据学校官方日程和她昨天才确认过的邮件，威廉·霍华德教授此刻，应该正在西千英里之外的日内瓦，参加CERN的年会。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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