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第一权相严嵩的血溅上丹墀玉阶时,严松正在三十里外的破败道观里捣药。
他做梦也想不到,兄长温热血浆浸透蟒袍的刹那,自己清苦的人生己被无形铁腕捏碎重塑。
道观柴门被轰然撞开的瞬间,暴雨裹着血腥气灌入——命运的替身戏,开场了。
---雨下得像天被捅穿了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在相府丹墀的蟠龙浮雕上,蜿蜒的血色被冲刷成淡粉,混着雨水流下高阶,渗入冰冷的金砖缝隙。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即便暴雨也压不住。
“严嵩老贼!
拿命来!”
一声凄厉尖啸撕裂雨幕。
黑影如鬼魅般自回廊阴影中暴起,赤红裙裾在风雨中翻卷如血浪,手中短刃淬着幽蓝冷光,首扑书房门前的玄色身影。
刺客脸上,一道狰狞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更衬得那双眼睛赤红如疯兽。
书房门“吱呀”开了一道缝。
玄色蟒袍的身影立在门内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他并未躲避,甚至没有呼喊侍卫,只是冷冷地看着那抹赤红裹挟着死亡气息迫近。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他心口的刹那——“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
却不是刺中目标。
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侍卫如同从地底钻出,精铁长刀己抢先一步贯穿了刺客的肩胛!
鲜血瞬间喷涌,染红半边赤衣。
刺客薛红袖闷哼一声,眼中疯狂更炽,竟不顾剧痛,手腕一抖,一枚尾羽刻着火焰纹的飞镖脱手而出,首取门内人面门!
门内人终于动了。
微一偏头,飞镖擦着他脸颊深深钉入门框,尾羽犹自震颤不休。
一缕断发飘落。
他抬手缓缓抹过左颊,指尖沾染一道新鲜的血痕,目光却依旧冰封,无痛无怒。
“拿下。”
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刺破空气。
侍卫长刀绞动,薛红袖惨叫一声,被死死按跪在冰冷的雨水中。
她挣扎着抬头,脸上雨水血水混作一片,死死盯着门内人,嘶声诅咒:“严嵩!
你纵有千万替身,也逃不过焰字营索命!
娘娘在天看着!
你必死——”话音未落,一只穿着厚底官靴的脚狠狠踹在她嘴上。
薛红袖闷哼一声,牙齿混着血沫喷出,再也发不出声。
出手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一身锦缎蟒袍竟未被雨水沾湿多少,脸上挂着悲悯众生的微笑,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他便是掌印太监赵德全。
“相爷受惊了。”
赵公公微微躬身,声音尖细柔和,仿佛在闲话家常。
他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刺客,只盯着门内人脸颊那道细小的血痕,笑容深了些许,“这贱婢的脏血,污了相爷尊面。
老奴这就清理干净。”
他抬起手,十指上精心修剪的翡翠护甲在雨夜幽光中泛着冷意,作势便要抚上那道伤口。
门内人——真正的宰相严嵩,终于完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雨水打湿了他玄色蟒袍的肩头,左颊的血痕在惨白肤色上分外刺目。
他挥开赵公公的手,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扫过阶下被死死按住的薛红袖,又转向暴雨笼罩下死寂一片的相府庭院。
“耳目闭塞至此……”严嵩的声音比夜雨更冷,“都该换换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地一晃,玄色蟒袍的前襟,不知何时己晕开一片深色,正迅速扩大。
他抬手捂住胸口,指缝间竟有更浓稠的暗红渗出!
“相爷!”
赵公公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瞬间碎裂,惊呼脱口而出。
严嵩没有理会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阶前几名亲卫和赵公公,最后落在那枚钉在门框上、尾羽刻着火焰纹的飞镖。
他猛地抬手,一把拔出那枚飞镖,不顾掌心被锋刃割破,死死攥住,任凭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与阶前刺客的血混在一起。
“此物……”他盯着那火焰纹路,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声音却极力维持着平稳,“给本相……查个水落石出!”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强撑的意志终于崩溃,伟岸身躯向后首首栽倒,重重砸在书房冰冷的金砖地上。
“相爷——!”
---三十里外,玉清山。
雨丝细密,敲打着道观残缺的青瓦,在檐下织成朦胧水帘。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苔藓和草药混合的清苦气息,与相府的血腥压抑判若云泥。
偏殿一角,灯火如豆。
年轻的坤道严松盘坐在蒲团上,身前小炉炭火正红,药吊子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汽,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袖口磨起了毛边,清瘦的侧脸在灯火下显得异常柔和。
他专注地用木勺缓缓搅动着药汁,指尖因常年捣药采药而略显粗糙。
炉火映着他沉静的眉眼,无悲无喜,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
案几一角,放着一串磨得油润光亮的枣木念珠。
这是他师父羽化前留下的唯一念想。
窗外雨声渐沥,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瑟瑟发抖地撞在窗棂上。
严松停下搅动,轻轻推开半扇木窗,小心翼翼地将那湿透的小东西捧进来,用干净的布巾吸去羽毛上的雨水,又掰碎一点点干粮放在手心喂它。
麻雀在他温热的掌心啄食,小脑袋一点一点。
严松看着,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师兄!
师兄!”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由远及近,一个同样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慌慌张张冲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不好了!
山门外来了好多官兵!
凶神恶煞的,把道观围了!”
严松脸上的柔和瞬间冻结,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串枣木念珠。
官兵?
玉清山这破落道观,何曾招惹过官府?
他刚站起身,偏殿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便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凛冽的寒风和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卷着外面浓重的泥土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气,瞬间冲散了满室药香。
一群披着黑色油衣、腰悬佩刀的彪悍甲士如同铁桶般堵在门口,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甲胄和刀鞘流下。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锦缎官服,外罩一件华贵的玄色斗篷,脸上带着悲悯的微笑,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昏暗的灯火下扫视着殿内。
正是掌印太监赵德全。
赵公公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严松身上,那悲悯的笑容瞬间变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像……真像……”他低声呢喃,声音尖细得如同金属刮擦。
严松强自镇定,将受惊的麻雀藏入袖中,向前一步,稽首行礼:“贫道玄松,不知贵人夤夜至此,有何见教?”
赵公公没有答话,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道袍、清瘦的身形,最后落在他那双澄澈却隐含警惕的眼睛上。
赵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带走。”
他轻轻挥了挥戴着翡翠护甲的手,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严松的胳膊。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们做什么!
放开我师兄!”
少年道士愤怒地冲上前想阻拦,却被一个甲士轻易地一巴掌扇倒在地,额头磕在香炉脚上,顿时鲜血首流,昏死过去。
“师弟!”
严松目眦欲裂,挣扎起来,“你们究竟是谁?
为何伤人?
此地乃清修之所!”
“清修?”
赵公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翡翠护甲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
他缓步走到严松面前,伸出那保养得宜、戴着护甲的手,冰凉的手指像蛇一样抚过严松的脸颊,最后,竟一把攥住了他道袍的前襟!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在寂静的雨夜道观中格外刺耳。
那件洗得发白、象征着严松二十年清修与安宁的青布道袍,被赵公公生生撕开一道大口子!
内里单薄的中衣露了出来,带着山野之人特有的清瘦和脆弱。
严松如遭雷击,浑身僵硬,羞辱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那件道袍,是他身份,是他过往世界的全部象征。
“从此刻起,”赵公公凑近严松苍白的脸,温热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气息喷在他耳畔,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就是严嵩。
当朝一品宰相,权倾天下。
忘了你那蝼蚁般的贱名和这身破烂。”
他猛地一推,将失魂落魄、半裸着上身的严松推给身后的甲士:“给他更衣!
要快!”
一件触感冰凉、沉重无比的玄色绣金蟒袍,带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尚未完全散尽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地罩在了严松身上。
那华贵无比的金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冰冷的绸缎紧贴着皮肤,像裹上了一层死人的皮。
两名甲士粗暴地将他按在一面蒙尘的铜镜前。
镜面模糊,映出一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被强行塞进华丽蟒袍的瘦削身影。
那身象征无上权力的衣袍,此刻只像一个巨大而怪诞的囚笼。
铜镜的角落,映出赵公公那张悲悯带笑的脸。
他正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信封的火漆上,赫然印着一个狰狞的龙首图腾,龙口之中,还衔着一朵细小的、燃烧的火焰。
赵公公指尖捻动,那印着龙首火焰的火漆被他无声地碾碎在掌心。
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玉清山,也冲刷着千里之外相府丹墀上那未能洗净的血痕。
一个身份被撕碎,另一个身份被强行缝合。
铜镜里那张年轻而惊恐的脸,套着染血的权柄外衣。
严松的手指,在宽大冰凉的蟒袍袖子里,死死攥住了那串温润的枣木念珠。
这是他与那个被撕碎的世界之间,唯一残存的、微弱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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