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是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将人彻底吞噬的绝对黑暗。
林凡的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底部艰难地向上漂浮,每一次试图清醒,都被剧烈的头痛狠狠砸回去。
那感觉不像宿醉,更像有人拿凿子在他太阳穴上一下下地敲击,伴随着阵阵恶心反胃。
冷。
刺骨的阴冷顺着身下粗糙的草垫蔓延上来,钻进他的骨髓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霉味、血腥味、排泄物的骚臭,还有一种铁锈似的、令人不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几乎让他再度昏厥。
我这是在哪儿?
他试图移动手臂,却传来一阵铁链摩擦的“哗啦”声,冰冷沉重的触感牢牢锁在他的手腕上。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残存的迷糊。
猛地,他睁开双眼。
适应了最初的黑暗后,借着远处墙壁高处一个火把摇曳投来的微弱昏光,他勉强能看清周遭的环境。
石壁。
低矮、潮湿、布满深色污渍的石壁。
粗大的木栅栏将他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枯草,角落有一团看不清原貌、散发着馊臭的东西。
监狱?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遵纪守法,最多就是期末考前夜突击复习一下,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难道是做梦?
或者…哪个整蛊节目能做到这种逼真的地步?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尤其是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闷痛,仿佛被人用重物击打过。
铁链的声响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唔…醒了?”
栅栏外,一个沙哑含混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麻木不仁的腔调。
林凡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暗红色破旧军服、腰胯佩刀的狱卒正靠在栅栏外的通道墙壁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块石头或一堆垃圾。
那衣服…样式古怪,绝非现代警服或狱警制服。
一股寒意顺着林凡的脊梁骨窜上来,比这地牢的温度更冷。
“这…这里是哪里?
你们是什么人?
是不是搞错了?”
林凡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那狱卒嗤笑一声,满是嘲讽:“搞错?
进了这诏狱的,哪个不说自己搞错了?”
他凑近栅栏,那张饱经风霜、满是油污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我说陆大人,您就省省力气吧。
上头没发话,您就是喊破了天,也得在这儿等着。”
陆大人?
诏狱?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劈入林凡混乱的大脑。
诏狱?!
明朝锦衣卫的诏狱?!
他一个历史系的学生,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人间炼狱,有进无出!
还有…陆大人?
他姓林啊!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身质料考究却己破损不堪、沾满污迹的暗色绸缎袍子,袖口和衣摆处有繁复的暗纹,触手冰凉丝滑,绝非他的纯棉T恤和牛仔裤。
手上虽然脏污,但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这也不是他那个因为打球而有些磨损的手。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一个他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过的、荒诞无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穿越?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抬头,还想再问,那狱卒却似乎失去了兴趣,嘟囔了一句“晦气”,转身走向通道深处,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渐渐远去。
留下林凡一个人,被沉重的铁链锁着,被困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恶臭之中,被那个可怕的念头反复煎熬。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深呼吸,尽管那污浊的空气让他几欲呕吐。
我是林凡,京大历史系大三学生,昨天…昨天还在图书馆查阅明史资料,为了那篇关于万历朝矿税监的论文…后来…后来好像太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后脑的疼痛再次袭来,一些混乱破碎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刺眼的闪电、剧烈的颠簸、一声惊恐的尖叫(是他自己的声音?
)、还有…一只猛地伸过来,带着扳指,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手?
记忆模糊不清,如同蒙着厚厚的迷雾。
但“诏狱”和“陆大人”这两个词,却清晰地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现实。
如果…如果这不是恶作剧,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巨大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穿越了,而且首接穿到了明朝最可怕的监狱里,成了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这个“陆大人”又是谁?
犯了什么事?
就在他被恐惧和混乱吞噬之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火把的光芒变得明亮起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眯起眼睛,看到几个人影停在了他的牢房门外。
为首的同样是一名狱卒,但衣着比刚才那个整齐不少,脸上带着一丝谄媚和紧张。
他身边站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身形高瘦,穿着和狱卒类似的暗红色服饰,但更显精干,外罩一件深色无袖罩甲,腰间的佩刀刀鞘看起来也更为考究。
他脸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牢房内的林凡,目光在他手腕的铁链和狼狈的模样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而另一人,则让林凡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穿着一身赭褐色贴里袍,外罩一件深青色曳纱,双手抄在袖中,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阴冷和审视。
这身打扮…林凡的历史知识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宫中的宦官!
太监怎么会来诏狱?
来看这个“陆大人”?
“陆大人,”那名为首的狱卒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结巴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了敬称,一边慌乱地掏出钥匙打开牢门,“您、您没事吧?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铁链被解开,沉重的束缚感消失,但林凡的心却提得更高。
那冷峻的锦衣卫男子率先走了进来,步伐沉稳。
他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大人,得罪了。
事出突然,属下赵无咎,奉上命前来。
您…能起身吗?”
他伸出手,看似要搀扶,实则带着警惕。
林凡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借着对方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
那宦官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用一方丝帕掩着鼻子,嫌恶地扫视着牢房环境,尖细的嗓音响起:“哟,陆指挥使,您这趟诏狱…体验如何呀?”
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陆…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
林凡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身份远比一个普通的“陆大人”要可怕得多!
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头子,皇帝爪牙的头目…他怎么会成了这等人物?
还被打入了诏狱?
信息量过大,几乎冲垮了他的神经。
那宦官见他不答话,只是痴傻般地站着,嗤笑一声,也懒得再废话,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朗声道:“陆炳听旨!”
林凡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还是旁边的赵无咎反应极快,暗中用力按了他一下,低喝:“大人,接旨!”
林凡几乎是本能地,被赵无咎按着半跪下去,头深深低下。
冰冷潮湿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裤子刺激着他的膝盖。
宦官展开绢帛,用一种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念道:“上谕:着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即刻出狱,官复原职,戴罪立功,钦此——”圣旨很短,内容却石破天惊。
就这么…没事了?
从阶下囚到指挥使,只是一句话的事?
林凡浑浑噩噩地听着,完全无法理解这诡异的转折。
他甚至不确定“陆炳”是不是在叫自己。
“陆大人,谢恩吧。”
宦官合上绢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无咎又暗中捅了他一下。
林凡一个激灵,喉咙发干,凭着看古装剧的印象,艰涩地开口:“臣…臣谢陛下隆恩…”声音依旧沙哑得可怕。
“行了,起来吧。”
宦官将圣旨塞到他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指挥使,这次算您命大。
往后呐,这锦衣卫的差事,可得更加‘尽心尽力’才是,厂公他老人家,可都看着呢。”
厂公?
东厂提督魏忠贤?!
林凡的心又是一抽。
那宦官传完旨,似乎一刻也不愿在这污秽之地多待,敷衍地拱了拱手,便带着那谄媚的狱卒转身离开。
牢房里只剩下林凡和那名名为赵无咎的锦衣卫。
赵无咎扶着他,缓缓走出这间狭小恶臭的牢房。
通道两旁的牢房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带着死寂的麻木或是疯狂的恨意。
林凡脚步虚浮,依靠着赵无咎的力量才勉强行走。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稍微驱散了一些昏沉,但后脑的闷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却丝毫未减。
诏狱曲折幽深,仿佛没有尽头。
火把的光影在墙壁上跳动,拉长又缩短他们的影子,如同诡谲不安的命运。
一路无言。
首到接近出口,看到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阴阳的铁门,以及门外隐约透来的、久违的自然天光时,林凡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
他停下脚步,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急切的、试图抓住唯一一根浮木般的渴望,低声问向身旁这个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人:“赵…赵无咎?
现在…是何年何月?
此地…又是何处?”
赵无咎搀扶着他的手微微一顿。
他侧过头,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有关切,有疑惑,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深的戒备。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林凡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林凡的心上:“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如今乃是天启西年,孟夏之初。
此地,自然是京师,北镇抚司诏狱。”
天启西年…魏忠贤权势最炽的年代…北镇抚司…所有历史知识瞬间涌入脑海,却只让他感到更加的冰冷和绝望。
而赵无咎那审视和疑惑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
就在林凡被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得头晕目眩,试图消化这惊天变局之时,诏狱那沉重的大铁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
耀眼的天光瞬间涌入,刺得林凡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模糊中,他只听到一阵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以及一个更加年轻、却带着急切和惶恐的声音大声传来:“赵大人!
您可算出来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凡勉强睁开被光线刺痛的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穿着锦衣卫总旗服饰的年轻男子正急匆匆地跑过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赵无咎搀扶的人是谁,便喘着粗气脱口喊道:“城西…城西发现一具尸体!
是…是兵部职方司的刘郎中!
死状…死状极其凄惨!
更、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颤抖,目光终于落到林凡身上,瞬间像是见到了鬼一样,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着,剩下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意义的抽气。
“更重要的是什么?”
赵无咎沉声追问,眉头紧锁。
那总旗猛地回过神,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林凡和赵无咎之间飞快扫视,最终还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不住那份骇然:“现场…现场留下了…留下了您的绣春刀鞘和…和前日失踪的…指挥使大人的贴身玉佩!”
话音未落,林凡感到搀扶着自己的赵无咎,手臂瞬间绷紧如铁。
而他自己,则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再次劈中,从头到脚,一片麻木。
刚刚脱囹圄,又陷杀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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